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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前方是繁忙的十字路口,城市的夜晚从不寂寞,一对对车灯排成长龙,把四个方向填满。
梁焕站在路口等红绿灯,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失神。
-- 你要真不在意了,说明那其实不是你真想要的。你真想要什么,你这辈子都会想要的。 --
-- 如果有一天,当你失去了某样东西,你发现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么,那一定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
四年前,他开始拔掉那颗虚假的螺丝钉,而同时,一颗新的螺丝钉长成了,这次,它嵌到了心脏里,再不能拔!
什么才是真正想要的,他想,答案已经再确定不过。
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欺骗自己,除了坦然面对,已没有别的选择。
红绿灯一齐变绿,梁焕和人流一起穿过宽阔的马路,再一次踏上人行道后,他拿出手机给陈亦媛打了语音:“你下班了吗?我去找你。”
这是一场不计后果的豪赌,结局可能是一无所有。
但没有退路了,也无需退路,二十九年来,他从未如此孤注一掷。
他要去找冉苒,要尽最后的努力,无论她会是什么态度。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让自己有资格。
她的黑洞已经消失了,她的世界只剩下星空,他,想去到她那里。
*
梁焕敲开了陈亦媛家的门,陈亦媛没有邀他进去,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沉默不语。
她已经感觉到了,此刻来到她面前的梁焕,已经是不一样的人了。他的目光、神态、气息,全都不同于往日。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得到了天神的洗礼,从此将捧着一颗圣洁的心,永不迷途。
“对不起,亦媛。”他开口,诚恳而坚决,“我想了很久,我不能再自欺欺人,那样只会更对不起你。”
“我没有办法对你全心全意,我做不到。”
陈亦媛目光凝重,扶着门把的手渐渐收紧。
“是我的错,是我的不诚实、不果断,给你带来了伤害。”
他嗓音有点哑,但那双眼睛里有着最清澈的坦诚,“我亏欠你很多,却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弥补,以后但凡有我帮得上的地方,你吱一声,我会竭尽所能。”
陈亦媛从未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睛,凝视片刻,松开拽着门把的手,轻轻垂到身侧:“梁焕,你听好了,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有你的自由,我不会纠缠你,但只要你今天决定了,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今后,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回头,这辈子都不会!”
梁焕唇角微抿,眼尾在高高的鼻梁两侧眯起,舒展开一个真诚的笑容:
“亦媛,谢谢你。”
*
深夜将至,清澄苑小区门口已鲜有人出入,只亮着一盏小灯。但这里依然有门卫,出入得刷卡,非业主不能进。
从大理回来那天,梁焕去过一次冉苒家,知道从这门口能望见她家的一扇窗户。此刻他站在铁栅栏外,抬头望见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内心从未如此平静、而坚定。
一起去了趟大理,两人也没加微信,只留了个电话号码,梁焕直接拨过去。
“喂。”电话里传来冉苒的声音。
“冉苒,我在清澄苑门口。”他轻声道。
电话那头空了一会儿,然后,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窗帘拉开了一个角。
远远地,那个短发女孩出现在了掀起的窗帘下,握着手机,朝这边看过来。
低矮的小灯,将梁焕身后的影子拉得无限长,他本就高挑,连上影子显得更加修长。只是灯光太暗,没能照亮他脸上温柔的笑意。
“这么晚了,有事吗?”冉苒问。
“有。”他答,“方便出来一趟吗?有话想对你说。”
“……太晚了吧。”
梁焕轻笑一声:“没关系,你要不方便,我明天早点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了句,“稍等。”
十分钟后,冉苒从楼道口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件浅色的薄外套,在建筑物幽暗的阴影里略微显眼。她从栅栏的开口处走出来,走到梁焕跟前。
“什么话?”她问。
梁焕却没答,沉默着注视她。
夜风徐徐,她的薄外套轻轻鼓动,发出些微沙沙声。
光照不清晰,两人的脸都黑漆漆的。
梁焕看了她一会儿,说:“突然特别想去从前的地方走走,想找你一起,行吗?”
冉苒一愣:“现在?”
“我会送你回来的。”他笑着。
“……不是……现在都几点了……”
“不会太久,走一走,边走边和你说几句话。”
暗淡的灯光下,冉苒看见了他的笑意。
她低头沉思片刻,点了个头。
*
梁焕把冉苒带到大路边,打了辆车,上车便道:“师傅,去电通大。”
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电通北门,街对面,是已经打烊的小吃街。
两人从车上下来,梁焕望着对面问:“这段时间回北京,来看过吗?”
“你是说小吃街?”
“包括小吃街,还有北华。”
“来过,北华和以前一样,但小吃街,有些店变了。”
“麻辣烫店也变了?”
“嗯……好像规模扩大了。”
“看来很受欢迎啊。”梁焕笑,“想去吃吗?我请客。”
冉苒摇头:“这个点就不吃东西了。”
“那改天。”
她不语。
梁焕转过脸来,目光沉静:“那电通呢?来看过吗?”
冉苒顿了一下,低声答:“……没有。”
“那去看看。”
沿着主干道一直往南走,在某个岔路口向左拐,跨过一小片绿地,便是那座又破又小的文化楼。
路灯照出的通道边,沿着外墙向上望,是音乐室的窗户。那里,曾经摆放着一把大提琴,现在看不到了,只有几面空空的玻璃。
同样是深夜无人的校园,同样是音乐室外的墙角根,同样是高高瘦瘦的他,和那个小小的学生头。
路灯的方位依旧,最亮堂的还是音乐室窗户正下方的一片墙,梁焕走到那团光亮中,转过身来面向冉苒:“还记得那天晚上,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吗?”
冉苒站在两米开外,光照在她的后脑勺上,她的脸,整个都在阴影里。
“你就坐在后面那块石头上。”他微微笑着,指了指冉苒身后。
冉苒却没动,没回头去看。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儿找到你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找到你一次。”
石头围着的树根很粗,撑着一棵参天大树,枝叶比从前更加茂密,在夜风下轻轻晃着,发着起伏不匀的摩挲声。
冉苒没有开口,依旧站在背光处,静静看他。
“我知道你那个暑假干什么去了。”他的嗓音柔和中略带沙哑,“赵星跟我说了,我知道了。”
冉苒偏开头,神色肃静,一道侧光打在她的鼻梁上,像一幅肖像素描刚落笔,勾出的一抹侧颜剪影。
“怎么跟我没有关系?跟我太有关系了。”他说,“那时候是我太偏执,无形中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你没能回去陪爷爷,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那该是我。”
剪影中的两片嘴唇动了:“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在处理自己的问题而已。”
“可惜,没能处理好,铁杵,还没有磨成针。”
“不用磨成针。”他马上道,“我从来没那么想过,那时候也没有,我妈说的那些是老一辈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想不是吗?”
“但我这么想了。”
冉苒转回脸来正对向他,“我害怕别人觉得我是多余的,觉得我没用,那是我一直走不出来的泥潭,我会那样想。”
梁焕没应声,抿了下嘴角。
“所以,与你无关。”
“有关。”他立刻否认,“如果我当时再多关心你一点……”
“没用。”冉苒摇头,斩钉截铁,“不是什么情况都能依赖别人的救赎,有时候,能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现在回过头来,我很肯定,如果没有经历后来那些,我是没有机会改变的。”
“或许你根本不需要改变呢?”他的目光一如夜色的温柔。
冉苒沉默了片刻。
尽管她整张脸都没在阴影里,梁焕还是看见,片刻后,她笑了起来:“你找我就是想跟我说,你拆穿了一个秘密吗?呵……你不说,其实我都快忘了,在远扬打工的时候,自己有多蠢。”
梁焕的嘴角也不自觉朝一边牵了下:“不是,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他缓缓发声,目光如涓涓细流,“冉苒,我想告诉你,我根本不可能画得上句号,我尝试过了,尽力了,但做不到。”
“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你。”
*
空气,似有些微震动,微拂的夜风,连带晃动的树枝,忽地静止了。
梁焕的背后是那面墙,他朝后退了半步,人靠了上去。
轻轻的一句话,却是那么重,他靠上墙,才觉得站稳了。
总算是说出来了,内心最诚实的一句话。
冉苒很吃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和突然静止的树木合成了一幅静物图。
“你不是快结婚了吗?”好半天,她磨出一句干涩的话来。
“我不会结婚了。”梁焕自嘲似的一笑,“那是个错误,不能再错下去了。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了断了,来找你之前。”
“本来不该这么着急的,但……你不是没多久就要走了吗?”
冉苒惊住:“因为……我?”
“是,也不是。”
冉苒半张着口,震惊地望着他。
“那天晚上,就在这里,你说过,不会喜欢第二个人。你还在搞科研,还是严谨的,那,那话还算数吗?”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但她低下了头去,把脸埋在了幽暗里。
“我们不该再见的……”她的声音微小到快被夏夜的虫鸣盖过。
“我不该回北京参加画展,不该和你聊天,不该搅乱你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冉苒。”他打断她,离开背后的墙,朝她靠近了两步。
他停在一伸手就能拉到她的距离,没再向前,保持着克制,“这几年我的确很失落,渐渐觉得没有力气,撑不住想找个简单的办法来解脱,但这是歧途,早晚会后悔,是你的出现才让我意识到已经错得那么离谱。”
“我现在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很清楚最重要的是什么,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清楚过!”
“可是梁焕,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冉苒了。”她道。
“我知道。”他答。
“你不是看懂《重升》了吗?那你应该知道,那个冉苒已经去地狱了,现在的我,是一个全新的人。”
“……我知道。”
“铁杵是可以磨成针,但针,再回不去铁杵。铁杵需要你,针不,铁杵依赖你,针不。”
她的嗓音渐渐腾起力度,黑暗中投过来的目光像岩石一样坚硬。
“梁焕,现在的冉苒是针,她不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