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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无风,空气仿佛凝固。
同样的校园一角,同样的音乐室外,同样的两个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曾经的一幕,无法复制。
冉苒直视着梁焕,哪怕背着光,目光中的能量依然清晰,那是一种要把他挡在隔板之外的能量,她的意志很坚决。
梁焕保持着微低头注视她的姿势,听着她的话,感觉那棉花糖变成了带着倒刺的羽毛,从心尖上滑过,柔软,却刮着疼。
她就站在跟前,伸手就能抓到她,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把她拉近,但插在裤兜里的手只轻轻握了握拳,并没有动。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也有足够的耐心,于是他只静默地自我消化,脸上的神色并无起伏。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在这样告诉我。”
良久,他平静地说,“我没有自以为是,也没有急于求成,我现在,心态很好。”
冉苒不说话。
“但是冉苒。”他又说,“你说你不再是从前的冉苒,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可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我也不是从前的梁焕了。”
“你有你的问题,你解决了,我也有我的问题,我也解决了,你我都成了重生的新人,都是可以坦然面对未来的人了。”
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将他眼角的一丝笑意衬得生动:“你不再喜欢的,是过去那个梁焕吧,那个梁焕挺傻的,一根筋,不怎么可爱。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你可以当我是个初相识的陌生人,从零开始认识我。”
“我也会,从零开始追你。”
蓦地,冉苒眼中升出更大的震惊,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消息。她看了梁焕一会儿,看到了他眼中的笃定和坚持,然后她又一次偏过头去,任光线镶出她的第二张侧颜。
这次她眉头紧锁,那条勾勒出侧颜的弧线不再顺滑。
“你别紧张,我知道今天突然来找你说这些很唐突,很仓促。”梁焕安慰道,“你不用着急给我任何回答,不用有压力,我不会对你有任何强迫,只是想趁你还在北京,亲口告诉你我的想法。”
“我很快就要走了。”冉苒依然偏着头,固执道,“以后可能不回再回北京的。”
“这不是问题,你在哪里我都可以去找你。”
他依旧不紧不慢,“而且我不认为你真的不打算回北京。我查了报道,等你博士毕业,嫦娥5号就该发射了吧,你不是还想研究月球上的岩石吗,那你可得想办法进中科院才行。”
“……!”冉苒一下转回头来,睁圆了眼。
看来是被说中了,梁焕眯着眼尾笑。
冉苒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复杂,她似有话要说,又实在犹豫,三番五次张口都没能吐出声音。
她立在暗处,只有浅色的外套在微弱的夜风中轻轻鼓动。
“太晚了,该回去了。”最后,她只低低道。
向她传达了心意,梁焕已经知足了,她有话没说,但不急于一时。
他点点头,依约把她送回了清澄苑小区。
*
翌日,梁焕同母亲例行视频,告诉了她孙建诚的情况。
杨承芳吃惊不小,又恍然大悟:“我说呢,那杜清跟变了个人似的。”
“孙叔叔希望你们来看他。”梁焕说。
杨承芳刚才惊讶,脸都凑近了摄像头,现在慢慢缩了回去,好一会儿都没回答。
“真的啊?儿子,你去看过他了?”视频里传来梁正渊的声音,他的人也跟着进到了摄像头里,但杨承芳坐着,他站着,摄像头就只框到他下巴。
“嗯,可能真的……没多少日子了。”
父母二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梁正渊轻叹了一声:“那孙启阳这婚……结得仓促啊……”
梁焕没应。
杨承芳撇了撇嘴,将长发往后一撩,抬头瞅了一眼梁正渊,道:“前两天小姑姑送来的补品,说是好东西,你去看看行不行,要不要带上点儿。”
梁正渊迟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忙不停走开。
梁焕抿唇轻笑:“你们定好日子,告诉我,我来买票。”
杨承芳颇为感慨,唠唠叨叨又说了一会儿。从中间的某一刻起,梁焕有些走神,没再去听母亲在唠叨什么。
“焕儿?”杨承芳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叫了一声。
“……哦。”他回过神来,拿过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妈,我跟你,说个事。”
杨承芳洗耳恭听。
梁焕却未说先笑:“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什么事儿嘛?”
“昨天,我跟亦媛……分了。”
他口气很平淡,像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母亲会有的反应,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诧,焦急,还有隐隐的埋怨。
梁焕静静地听,也没急着解释,对着母亲快蹙成一团的眉心,只是平静地笑着。
杨承芳也没有大肆发作一通,几天前的那通电话,她还有些心有余悸,听说这个消息的一刻,竟也不觉得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从一个月前,儿子突然抱着一幅画回家,她便开始有了这种预感。
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声音不觉发起颤来:“焕儿,你总不会不结婚吧……”
这时,梁正渊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很快,他重新出现在视频框里,但跟之前一样,依然看不见头,光立着个身板儿,杵在杨承芳旁边。他也不吭声,但比平时更沉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什么时候说我不结婚了?”
“亦媛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要,你还找谁结婚?”
梁焕五官一处没动,保持着那张淡然的笑颜。
然后他说:“妈,我找到冉苒了。”
视频里的杨承芳呆若木鸡,整张脸都静止了,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卡了。
但没一会儿,旁边的梁正渊动了,他终于弯下腰来,将脸摆到了摄像头里:“儿子,真的吗?你跟冉苒和好了?”
梁焕眉毛轻拧,笑得些许别扭:“还……差一些……”
视屏框里,梁正渊和杨承芳并排摆着两张脸,双双睁着一对眼睛,直往这边盯。
梁焕手里拽着耳机线,线很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缠了好几个弯。他眼睑微垂,思绪在脑中传播,瞳孔里的光就随之一闪一闪地。
片刻后,他收起笑容,郑重而语:“爸,妈,这么多年,我还算孝顺吧?”
视屏里的两颗脑袋双双点头。
“但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地活过。这回,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二老双双惊目,似乎并没有理解到儿子的话中之意。但梁正渊在片刻的呆滞后,却忽然笑容满面,眼角的纹路快延伸到鬓角,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儿子,追女孩儿,得舍得!”
杨承芳嘴一撇,转过头去:“你说啥呢!”
梁正渊却用手肘抵了一下杨承芳,难得地硬气:“诶——这是男人的话题。”
说罢,又转过来对向梁焕,“爸当年追你妈,口袋里总共就几分钱,全部花掉买了她最喜欢的那根头绳儿,赚大了!”
杨承芳狠拍了他一巴掌,一脸故作的温怒。
梁焕失笑,手背耷拉着撑在鼻梁上,绷直的耳机线像根跃跃欲试的琴弦。
视频里的二老也都笑了,梁正渊将脸探得更近:“儿子,去吧,爸妈挺你!”
*
当日,梁焕收到了陈亦媛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两样东西:他公寓的钥匙,和那本书,《C语言入门》。
他坐在写字台前拆包裹,把书拿出来摆在了写字台上。
这书在被从书架上拿出来后,里面褶皱弯曲的书页,将书皮供得更蓬松了,不拿东西压着都放不平。
梁焕不自觉皱眉,瞅了两眼,很是不想把它放回全是“新书”的书架。反正也没用处了,扔了算了,他想着,把书推到了一边。
他又拉开旁边的抽屉,把钥匙放了进去。但他放好钥匙后,却没马上关上抽屉。他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来一本小册子。
那是之前和陈亦媛去买戒指时顺便带回来的宣传册,封面上最显眼的地方印着店方主打的最精致蓝钻——那颗引人注目的袖珍地球。
-- 好看那肯定是好看的,尤其是蓝钻,有一种让人陷入幻梦的感觉,很神奇。 --
他回想起洱海岸边冉苒的话,嘴角不经意上扬。
然后,他拿出手机,给陈亦媛回了条微信:【东西我收到了,谢谢。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那个项目我就不投了吧,这么好的机会,你们一定能找到投资人凑齐款项的。出尔反尔,非常抱歉。】
陈亦媛回:【咱俩是咱俩,投资是投资,我不会混为一谈,也不会坑你。】
梁焕:【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是这笔钱我需要用了,就不拿来赚钱了。】
第二天,梁焕去了那家钻石店,全款买下了那颗“地球”,42万2000元,一次付清。
*
制作成项链需要一些工序,要了加急,还是花了三天时间。
三天后,梁焕拿到了袖珍地球项链,拎着精致的纸质小袋,再次来到清澄苑门口。
他很想在她走前送她点什么,留下个念想。这是最合适,也是最疯狂的礼物。
他把价格标签都撤了,并不想让她知道这有多贵,只希望她在看到的一瞬间,是喜欢的。
这天梁焕是特意提早下班去取的,绕了一趟再过来,天色刚暗。
他站在铁栅栏外,望着那扇窗户,心中充满期待,同时也盈上忐忑。
天边的夕阳落下了最后一点光晕,夜晚来临,旁边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小区内的住户也一家接一家点上了灯。
梁焕等着那扇窗户也亮起来,等了许久,却没等到。
不在家?他想。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冉苒的号码,响了两声后,出现了一个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他懵了几秒,握着手机没动,耳边就一遍一遍地响着同一个声音,同一句话。
然后,通话自动挂断了。
梁焕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手机忽然变得无限重,而另一边的纸袋,变得无限轻。
他遥望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大脑忽地空白一片,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将手机拿到眼前,看着屏幕上标注着“冉苒”两个字的电话号码,耳鬓的虚汗汇成溪流。
他手指发抖,几乎点不准那个绿色的话筒。
再次拨打,亦是同样的回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