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暂时被安排在嘉福殿附近的一处偏殿里,此处虽小,但曲沼环堂,花木扶疏,鸟鸣嘤嘤,修得极妙。随侍的宫人告诉他们,这处是先帝十二女冯翊公主出宫前的住所。
冯翊公主两年前嫁到了匈奴铁弗部,那时不过十四岁,而单于却已过不惑,最小的儿子都比她要大几岁。可那又如何,她的作用是安定北境,不去也没有办法。
阿芷坐在池边的秋千架上发呆。大雨已停,一束阳光刺破深厚的云层,落在金碧辉煌的房顶上,折射成碎金般的光芒。她的命运,在太后一句轻飘飘的话中,已经注定。深宫是什么样子,她还没来得及了解,便要告别。可是她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松了口气,无论阿母怎么抱怨,这张脸是她给的,她也不能说什么。能相依为命也好,总不能让阿母再受委屈。
不过,临走时,她还想给两个姊姊送个礼物。
……
“女郎为什么要把太后送的礼物给二女公子?那可是前朝的古玉,很值钱的。”侍婢停云不住地抱怨。这丫头年龄小,总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
古玉算什么,若是能让她们不开心,也算物有所值。
“你没看见二姊姊很开心吗?她从小就心高气傲,大姊姊有的她都想要拥有,衣裳如此,首饰如此,太后的重视更不用说了。可是大姊姊是长公主的女儿,如果不能拥有个更尊贵的身份,她怕是这辈子都要被大姊姊踩在脚下了。”
“这次太后只赐了两枚玉佩,给大姊姊一块,显然是有意她入宫,给我的这一块,是送给我离宫的礼物。二姊姊什么都没有得到,或许是太后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安置她,又或许是她完全被忽略了,并没有落到太后的眼中。二姊姊怎么会甘心呢?”
“若是她们能一起在深宫待着,多好啊……她们从来都形影不离,在这里做好姊妹也很好,不是吗?”
阿芷笑得柔婉,配着明艳妩媚的五官,美得有些诡异。
荡漾在秋千架上的双脚顽皮地前后甩着,伸出手,将刺目的光遮住,眯起了眸子,准备享受难得安静的日子。
谁知不一会儿,就听到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她睁开眼睛,一个颀长挺拔地身影就立在面前,逆着光,看不见五官,只依稀辨出是个高大的男子。她愣了片刻,握紧了绳索,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
她听到低低地笑声,这个人的声音很好听,是金声玉振的清朗:“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被惊到了一般。她生得妍媚,一双眼睛尤其动人,就这样盯着人看,让对方也微微怔愣了一瞬。
“你又是谁,这般盯着一个女郎,着实失礼。”阿芷仰着头,笑得依旧单纯,可是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对方愣了一下,轻声笑了起来,却不答。这时身边一个内侍毫不留情地呵斥起来:“大胆,怎敢如此和陛下说话!”
原来他就是当今圣上,这座深宫的主人,宇文钧。
阿芷曾经根据父亲的描述,想象过这位年轻帝王的样子。四岁登基,年少聪慧,性情温和,颇有贤君之风。他该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可看清楚他时,又觉得与想象中的模样很像,但分明不一样。
年少的帝王生着鲜卑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和浅色眼眸,也长着汉人玲珑的下巴和乌黑的发。他比自己年长四岁,生的很高大,身处高位太多年,积淀出一种超越年纪的成熟和捉摸不透的气质,温文或许只是表面,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却并不让人如沐春风。
“一个女郎,这般盯着朕,又成何体统?”直到对方再次出声,阿芷才悚然惊觉自己已经盯了他太久,实在僭越又无礼。慌忙跪了下来,想要赔罪,可是他的手却先于她的动作,轻轻一扶,便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又是谁家女儿,怎么住在阿媛宫中?”他低首,无视她的慌张,盯着她问道。
他口中的阿媛,是冯翊公主的乳名,一母同胞自然亲厚些,也怪不得会来这里。阿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疏离又恭谨,临出宫去横生枝节,并非她所愿。
于是低头,回避着他的目光:“回陛下,臣女是显阳侯崔湛的三女崔芷,今日冲撞了圣驾,实在罪该万死。”
“原来如此!阿舅本就风流蕴藉,怪不得你生得如此出众。阿芷……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是个好名字。”
他与太后并无血亲,却称呼阿父为“舅”,给足了崔家面子,当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可是阿芷亦通晓诗书,这句诗里的调笑之意,却让她很不舒服。她不由得将头又放低了些。
过了一会儿,宇文钧见她不答话,似乎并不见恼,却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打量了一番,笑道:“朕要去太后那里问安,阿芷可愿随我一起?”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
阿芷心头一颤,恨不得立时逃跑,可是压迫在头顶的目光却让她无法为所欲为,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接受命运的裁决。
她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过。
显然,对方也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见她不应,自顾自地转身,却又在转身时,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只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仿佛一个没有魂灵的木偶。
她一遍遍说服自己,或许是她想多了,或许到了太后那里还会有转机。她不羡慕这里的荣华,不愿加入一群女人的纷争,尤其是她还能看的更远。崔家的女儿入宫,注定是拉扯在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棋子,表面荣宠万分,处境苦不堪言。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向了挡在面方的伟岸背影。今日的相遇,是她的劫难,无论妍媸美丑,只要她在那里,只要她姓崔,注定避无可避。能跪下来求他吗?她还有两个姊姊,谁都行,他需要的是一个崔氏女子,绝不是非她不可。
思忖再三,脚步慢慢迟缓下来。而那个人的后背仿佛生了眼睛一般,语调并不如方才和煦,带着夕阳褪去,天地昏暗时微微的凉:“阿媛出嫁匈奴时,也是你这般年岁。朕今日忽然很思念她,到处走走时,便遇到了你。你说,这算不算一种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