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她
松林苍劲,密密连成一片,将仅剩的那点日光都遮蔽住。
苏澄跃行在前边,她同身后的陆承远说笑着,看上去很是闲适。
不过她的目光总是随耳畔听见的声响偏移——树影重重、鸟兽归巢,时不时便会传来沙沙作响的动静,她的目光便是随着这些声音而动。
原先她想要原路返回时,陆承远以“恐有埋伏”为由劝说她另择一条路径,只是即便换了一条路,苏澄跃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在同陆承远商量从哪个方向下山时,便心道:仡楼珈既然能令蛊虫探路,那个神秘人自然也可以。
以那位神秘人驭蛊的本领,放几个“眼线”自然是简简单单。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澄跃从来就不是避战自保的性子。
站起来后她拍了拍手上细碎的灰尘,顺便伸手掺扶了一把随后起身的陆承远,尽管这人看起来完全不需要搀扶的模样。
苏澄跃这手都伸出去了,不搀个人总有些奇怪,于是乎陆承远也十分体贴的任她动作。
只可惜苏澄跃只伸了这一下,接着立刻将手抽回去,这样刻意的动作叫人忍不住侧目。
当事人却东张西望着,故意忽视着明显朝向自己的目光。
陆承远整了整衣袖,忍不住借着面具的遮掩轻笑起来。
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便被二人抛之脑后。
山脉绵绵,此地并无明显的路径。
苏澄跃估量着南北方位,领着陆承远向选定的方向,从密林穿行过去。
进到林子里后,光线便黯淡了几分。
伴随着耀日西移,苏澄跃面前的光影渐渐模糊,在某个时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看不清前边的路。
——夜盲。
苏澄跃皱着眉头,回忆起自己白日里在山洞这样昏暗的环境下,都能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显然与夜盲症的症状并不相符。
她晃晃悠悠,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挪到身前,重新端详起自己的脉象。
苏澄跃奇怪而零碎的小动作一向很多,这样的举动并未引起身后陆承远的注意。
片刻后,她又抖抖手臂,背手往前边晃荡着。
脉象并无任何不妥,只有经脉上的伤处还需要修养一段时日。
她又像是在脸上乱抠一般,滑过自己眼周的几个穴道,依旧隐隐带着些痛感。
——莫非玄蛊毒尚未全数清除干净,在眼周负隅顽抗?
苏澄跃对自己身上的情况确认一番,沉吟片刻后,回身看向陆承远——她独自一人久了,还不是很适应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他人。
正在她打算开口咨询咨询陆承远时,苏澄跃的眼前骤然一黑,她怔在原地,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无所适从。
而陆承远只瞧见她微微偏身看向自己,却突然顿在那里、沉默不语,他可以清楚看见苏澄跃动作极为不自然的僵住。
陆承远上前一步,走动时衣摆磨蹭的声音传到苏澄跃耳中,她稍稍侧耳细听。
陆承远伸手准备书写询问的动作停住,凝视着面前之人。
只见苏澄跃的瞳孔散开些,虚在那里,失去了焦距。
他眉间蹙起,收回手中用于刻字的刀刃,转而张开五指置于苏澄跃眼前,手指微晃。
苏澄跃的双瞳却一动不动,她自己也没有任何其它的反应。
方才分明听见了靠近的声音,可却无下文,苏澄跃也猜到陆承远八成在做些试探自己的事情。
苏澄跃垂眸抿唇,轻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老实交代,道:“唔……看不大见了。”
她又笑着道:“可能是急功近利了点,玄蛊毒尚未拔除干净,在这里、”
苏澄跃抬手,准备比划一下自己眼睛周围,却“啪”一声扫中什么光滑的东西。
陆承远迅速撤手,而不小心拍打到他的苏澄跃也明显愣了下。
但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被意外截停的手掌依旧抚上眉眼,并假装无事发生,接着说:“可能在这里还有些残留,你不是说玄蛊昼伏夜出吗?它这毒可能也有这毛病,就是天黑了嘛,我突然就有点看不清……”
苏澄跃自己说着都有点心虚。
陆承远的手都摆到自己面前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直接拍了上去,这显然可不是“有点”。
陆承远倒不曾在这件事上同苏澄跃计较——他便是想纠结这件事,也没法子跟苏澄跃说理来。
这样一瞎一哑的情况,倒是很难起争执。
陆承远径直出手捉住了苏澄跃刚要放下的手腕。
苏澄跃神色飘忽,手上本有一个反拧脱身的动作,又尽力止了下来,任由陆承远逮住自己的手腕。
手腕内侧传来按压的触感。
这三指的所处位置以及按压的部位苏澄跃可太熟悉了,正是寻常把脉的动作。
意识到他正在通过把脉的方式,探视着自己周身经脉,苏澄跃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丝丝缕缕的羞赧之意,脉搏也不受控制的快速跳动起来。
苏澄跃不用把脉,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紧张,更别说正摁在自己脉搏上的陆承远了。
而想到这一点后,本就紧绷着的苏澄跃更是焦虑,这番焦虑因忸怩而生,又催生出更多的羞意,令她无所适从起来。
种种情绪几番上涌、翻转,充盈着苏澄跃的五脏六腑。
反馈到陆承远那里,便是他感受到手下的脉搏越跳越快。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望向苏澄跃。
照理说苏澄跃应当看不见他的视线,但习武之人一向敏锐。
不过她的脑袋偏了偏后,又突然停下来,“悄悄”挪回原位。
显然,苏澄跃是想忽略掉自己直觉给出的“他在看我”的讯息,装聋作哑一番。
陆承远清楚苏澄跃的性子,本就不曾对她先前“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生出恼怒,此时感受到指下强劲有力的跳动,他只觉得周身枯槁的经脉似乎涌入一股相同的生命力。
再看她这副闪烁其词的样子,陆承远心下只余几分笑意。
他收回视线,敛眉聚神,感受着苏澄跃的脉象。
苏澄跃的脉象往来艰涩,应当还存着些血瘀气滞、经脉不通之处,脉象虽有些浮软,但元气并无涣散。
与她自己所言无差。
虽然苏澄跃的许多言行看上去很有逞能的嫌疑,但她只是颇为热衷于冒险,确实也不做全无把握的事情。
陆承远放下心来,松开苏澄跃的手。
“重获自由”的苏澄跃立刻抽回手臂,另取一只手握住手腕,状似活络关节,只是她手臂朝里的一侧,拇指正在不住地摩挲着方才被陆承远按住的地方,像是要掩盖方才令她心下泛起一阵涟漪的痕迹。
“都说了没什么大事……”苏澄跃嘟囔着。
陆承远垂眸思索着,又看向正在揉弄着自己眼周的苏澄跃。
原本苏澄跃正按压穴道按压得起劲,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注视后,手中的动作渐渐停歇下来。
“你……唔……”苏澄跃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朝陆承远的方向伸出手胡乱挥了挥。
“别看了别看了!”苏澄跃挥着手,笑道:“我这里‘天黑’了,可就只能依靠你的眼睛,别盯着我看,快些带我离开这里吧。”
她将事情摊开来讲,旖旎的气氛便散去不少,此情此景下,也确实不适合忸怩下去,快些脱身才是。
且不说那操纵蛊虫的神秘人是否会卷土重来,单是这重峦叠嶂里藏了多少豺狼虎豹都尚且未知。
苏澄跃还是很自觉的,自己现在又成了睁眼瞎,真遇上山野猛兽跑都跑不掉,还是趁天没黑,赶紧下山去为好。
不过她朝陆承远挥挥手,更多是为了驱散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孰料陆承远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哎?”苏澄跃偏头。
她感受到陆承远在自己掌心上写下一个字,他微凉的指尖刚刚触上来,就带起一阵泛开的痒意,叫苏澄跃后心都怕痒似的缩了一下。
好在他只写了一个简单的字——“走”。
也是,她一个瞎子,陆承远不牵着她,她又如何找到出路?
“真是的……”苏澄跃带着些落寞,轻声嘀咕道。
苏澄跃顺着他手上轻拽的力道,跟着陆承远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她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了几下,因为思绪纷杂,苏澄跃都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细微的举动。
只是将她整个手攥住的陆承远,可以清晰感受到掌中轻微的颤动。
他扫了眼身旁的苏澄跃,并未多言——他这“哑巴”的身份,似乎也没办法多言。
陆承远又将横贯在面前的拦路树杈踢到一旁。
苏澄跃听见树叶“哗啦啦”被翻动的声响,好奇的侧耳。
不过陆承远始终拉着她往前走,苏澄跃还没来得及探究那是什么动静,便被他带离此地。
虽然成了睁眼瞎,但苏澄跃的心态很好,走着走着还自顾自哼起歌来。
悠扬而辽阔的曲调萦绕在陆承远耳畔。
虽未得见北漠风光,但陆承远对各地风俗略有了解,知道苏澄跃哼的这首曲子出自北漠。
他又想起数次同苏澄跃的商量中,她对此处地势、地貌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可见苏澄跃定然是走南闯北过一些年岁。
陆承远虽然知道苏盟主膝下一双儿女的名姓,但从未遇见过,想来也是因为她偏好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这样一只翱翔天际的漂亮苍鹰,落在自己身边……
陆承远垂眸看向自己紧握的素手——他又不是什么迂腐守礼的正人君子,有能够抓住她的机会,怎么愿意轻易放手?
哼歌声突然停下。
陆承远步子一顿,转身看向停下脚步的苏澄跃,只见她面色沉着,正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声响。
陆承远神情一肃,凌厉的目光射向四周随风“沙沙”作响的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