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走!
风乍起,不住晃动着连天碧涛,松针簌簌而下,悄无声息落在铺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
杂乱的声音中,潜藏着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动静。
陆承远握住苏澄跃的手略紧了些——显然,他也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
被他握住的手忽然反握上来,苏澄跃沉着的声音响起:“有很多虫子,由南向北过来,还有些距离,我们能避开它们吗?”
比起初次失明,苏澄跃明显适应的更快,她现在已经能调动自己敏锐的听觉,判断尚未到来的危机。
陆承远拉着她的手,向下一顿以示应答,随后带着苏澄跃改变方向。
苏澄跃方才是根据此地风向判断的方位,陆承远带她连变了几次弯,次数太多、速度太快,她很快便把不准自己的位置。
尽管脚下不曾犹豫,苏澄跃面上还是忍不住因着“身不由己”而露出些许恼意。
不过她很快收拾好这些无用的情绪,专注于脚下崎岖的山地——万一不小心被什么山石、树杈绊倒了,还得叫仡楼珈拖着自己走,那才更叫尴尬呢。
林中光线昏暗,又灌木丛生、错综复杂,单靠双眼来判断情势,陆承远也做不到。
且不论看不看得清那些虫豸,便是再厉害的火眼金睛,到了那小小的蛊虫也能肉眼能看清的地步,恐怕也不过瞬息距离,哪里能躲得过虫围?
亏得陆承远自幼修习蛊术,方才停步时,他也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依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对老祭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有了几分估量。
再加上苏澄跃提供的讯息,陆承远对这尚未完全成形的蛊术阵法很有把握,十分清楚该从何处破局。
他修习的南疆蛊术自老祭司处一脉相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能在当年将那老狐狸斩下神坛,如今不过是逃之夭夭,即便身边还带着目不能视的苏澄跃,陆承远也还是自信可平安脱身。
想来他们改换路线还是有些用处的,虽有蛊虫穷追不舍,但它们并未成势,不过是临时纠集于此,无关痛痒。
行到某处,苏澄跃忽闻一声哨响,她感觉前边拉着自己跑的仡楼珈好像顿了一下。
但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他依旧带着自己疾速前行。
“咔哒”
离得太近,即便周围声音嘈杂,苏澄跃也能听见前方清晰的机括声。
这是仡楼珈解开面具口部机关的声音,苏澄跃先前还亲自上手试过一次。
她抿了抿唇,明知是多余的话,心下的焦急还是催促着她,在这样的逃命关头向前边的陆承远问出关切之语:“怎么了?”
口不能言的仡楼珈自然不能给出她什么答复,他只轻捏了一下苏澄跃的手,带着她继续疾行。
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势,苏澄跃心中更是不安,她蹙着眉,仔细辨认风声里夹杂的异响。
而陆承远现在的状态确实也称不上好。
体内沉寂的玄蛊被这一声哨响惊醒,翻涌着在他经脉中穿行。
他冷着脸,又取出一颗瓷瓶中的药丸,放入口中含住。
此药虽对压制寄生体内的玄蛊有效,但药效太烈,大量服用容易和玄蛊同归于尽,是以陆承远用药时还是非常谨慎。
蛊毒也好,蛊虫也罢,都不是要紧的事,最怕这些只是“开胃小菜”,后边还有什么陷阱等着。
陆承远一面行进着,一面自袖袋中取出一枚寻常香囊,其内的东西常人闻之并没有什么味道,他将香囊抵在鼻下稍稍一压,一种熟悉的气味充盈于他的鼻腔。
陆承远神色一凌,拽着苏澄跃突然掉头转向。
虽说苏澄跃现在有些辨不清方向,但也知道陆承远这是折返回去,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选择相信他,随他一同快步折返。
陆承远瞥了眼身边之人,见她面色如常、步履干脆,又事态紧急,便不曾多做解释。
死路是生门,必须要先行破阵,否则只会陷入已经备好的死路中。
看来这些年,那只潜藏于中原的老狐狸蛊术也精进不少,虚实相掩,拿尚未成形的精妙蛊阵掩盖一个步步杀机的毒阵。
蛊阵强悍,但布阵费时费力,容易贻误先机;毒阵简单,但布阵时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南疆蛊术中,常以蛊阵为君,毒阵为辅。
老东西是知道仡楼珈精通蛊阵,寻常法子困不住他,故而用这样一招,叫缥缈无形的毒素来困杀他。
只是世上绝无全然无形之物,南疆大部分毒药都能为雪痕香所察。
当然,老祭司也知道雪痕香的效用,他并不介意仡楼珈用上雪痕香,甚至乐见此事。
陆承远捏住香囊的手死死攥紧,原本被压制在腕上的玄蛊也游走于他的身体各处,冷白的皮肤下隐隐浮现出黑色的斑驳痕迹。
然而他握住苏澄跃的手却分毫不动,只有手背上轻微鼓动着黑色的“丝线”,可惜与他相接的苏澄跃此时目盲,看不到这副骇人的场景。
苏澄跃心下的不安随着身边人折返的动作愈发扩大。
握住她的那只手,如同一副冰凉的镣铐,以一动不动的死物之姿箍住她的手腕。
——实是因为陆承远此刻无暇顾及其它,将这只手维持寻常姿势握住苏澄跃已是艰难。
苏澄跃压下鼓噪的心跳声。
突然,苏澄跃在嘈杂的环境中听见一阵破空之声!
“仡楼珈!”
她不知道什么东西冲射而来,也难以分清它究竟奔向何处,只好立刻出声提醒。
不过他或许也有所察觉,在苏澄跃出声时,已然拉着苏澄跃旋身应付这道暗器。
“当——”
金石相撞声响起。
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甩丢出去的苏澄跃,站稳后依旧心有余悸。
这一下陆承远没有控制好力度,死死掐住了苏澄跃的手腕,剧烈的疼痛甚至叫苏澄跃产生自己腕骨错位的感觉。
只是这种时候,苏澄跃脑海中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还好没叫仡楼珈拽着自己右手。
她轻“嘶”一声,笑道:“得,这回两只手都要废了。”
苏澄跃这句“不合时宜”的俏皮话,不知为何竟叫陆承远身上的痛感削减些许,并立刻松了松手上的力气。
他轻笑了一声,可惜微小的声响被这乱局掩盖。
此地不宜久留,陆承远算准方位,拉着苏澄跃再度奔向阵眼。
苏澄跃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很快一种奇怪的草药味弥散开。
陆承远单手扯起衣袖,咬着一段将布料撕扯下来,又取一枚瓷瓶,将其中的药液泼洒其上,而后咬着沾药的布料将其缠绕在自己手上。
在此期间,另一只手却牢牢抓住苏澄跃。
这股草药味钻进苏澄跃鼻中,将她紧张的情绪都压下去些。
她感受到陆承远半蹲下来拽着自己的力道,虽奇怪他怎么蹲下去还要拉着自己,但也老老实实跟着半蹲。
苏澄跃听见刨开土壤的声音,以及他逐渐加重的呼吸声,她张了张嘴,又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还是正事要紧,莫叫仡楼珈分神才是。
不过片刻,陆承远便从土中掏出一个形如鸡卵的黑色物体。
他包覆着布料的手上沾染上黑色的毒,又尽数被方才抹上的药液抵消。
陆承远不曾犹豫,将手中的东西捏碎并迅速丢尽土坑中,挥手填上泥土后便起身四望。
毒物掩于地下,伏毒千里。
只是毒阵虽破,蛊阵却已然成形。
陆承远皱眉,那逐渐逼近的熟悉气息与他体内的玄蛊相呼应,叫那些本就不安分的东西更加躁动。
事态犹如一根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不同的是,玄蛊可以拿命填,这也是这种蛊虫的老本行,而他们却不能轻举妄动。
苏澄跃耳廓微动,细微的虫翅扇动之声传来,她眸光微凝,一直被陆承远拢在掌中的手略握紧了些。
感受到掌间的力度,陆承远望向苏澄跃,本想说些宽慰之语,然而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是个哑巴,只得无奈将未出口的话吞下去。
正此时,他的余光扫到一处疾速飞来的黑点。
来不及多想,陆承远当即将苏澄跃拉到身后,几乎是转瞬间,还未等他有其它行动,便感到颈间一下刺痛。
苏澄跃本也察觉毒物逼近,正要侧身躲避,孰料陆承远先一步将她拉开。
这只玄蛊,犹如落在干柴上的一颗火星,霎时间迸发出剧烈的火光,将陆承远尚且蛰伏的玄蛊之毒尽数“点燃”,犹如熊熊烈火般焚烧起来。
陆承远摁住心脉,闷咳一声,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这只看似是向苏澄跃扑来的玄蛊,实则是冲自己来的!
苏澄跃自己未尝不能躲避这一击,只是他关心则乱,先行出手将她拉到一旁,这样一番耽搁,陆承远便被速度极快的玄蛊击中。
刚刚站定的苏澄跃清晰感受到揽着自己的仡楼珈突然僵直。
“怎么了?!”苏澄跃摸索着抓住他的胳膊,神色焦灼。
陆承远压抑着连咳几声,勉强沉下一股气,摇摇头以安抚苏澄跃,又后知后觉她现在目盲,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只得用老办法,捏一捏苏澄跃的手掌。
苏澄跃得不到准确的回复,充其量只能从他的动作里,知道这人现在还活着,至于是个什么状态,那就只能靠想象了。
密集的虫翅挥动声响接踵而至。
陆承远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紧握住苏澄跃的那只手渐渐松开。
“你先走!”含糊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苏澄跃骤然瞪大双眼,茫然转向自称是“哑巴”的陆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