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琪
苏澄跃正气鼓鼓瞧着陆承远在那装模做样呢,忽然听见永安侯夫人道一句“好生修养,我先走了”,她忙不迭整理仪态,跟在后边帮其他侍从们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
披着裘衣的陆承远一面轻咳着一面起身送客,礼仪很是周到。
就是这家伙故意落后永安侯夫人半步,看上去是尊卑有序的模样,实则暗自挨了一下跟在永安侯夫人后边的苏澄跃,因动作轻微,几乎没人察觉,只有苏澄跃如同惊弓之鸟般迅速扭头,瞪向若无其事的陆承远。
陆承远稍稍侧目,本是用手遮掩口鼻轻咳的动作,却叫苏澄跃瞧见他藏在掌下的笑意。
送到门口,陆承远忽然道:“路上小心。”
苏澄跃瞥他一眼,余光瞧见永安侯夫人转头,立刻撒开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
虽说陆承远这话有些奇怪,永安侯夫人并未生出其他怀疑,只是微微点头后离开。
苏澄跃跟着离开前,悄悄扭头朝陆承远做了个鬼脸,随后转头步履轻快地跑开。
回到永安侯府,苏澄跃还跟着永安侯夫人忙活一阵子,永安侯夫人不曾细说过她的身份,周围人虽好奇却不敢多言,只偶尔暗暗瞄她一眼。
将府中事务上下打点好,夫人自梳妆镜前坐下,等待她的侍女为她收拾妆容——晚间赴宴,仪容算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以她的神情很是肃穆,不带丝毫装扮自己的喜色。
苏澄跃乖巧站在一旁,如同一根木头桩子。
夫人偏头瞧了她一眼,忽然道:“不如你也来傅粉妆黄试试?”
苏澄跃眨眨眼,笑道:“夫人,我已经装扮过自己了。”
永安侯夫人望着她一眼望去气色一般、平平无奇,但五官又没什么大变的面孔,与昨日截然不同的精气神叫永安侯夫人突然明白过来,她轻笑一声道:“如此也好。”
苏澄跃的面上又显出几分得色,这灵动的颜色冲淡她刻意妆出来的寡淡,叫她现出引人注目的光彩。
永安侯夫人收回视线,敛下因这机敏的姑娘生出的些许笑意。
单是那华贵的妆容,就足足画了一个时辰,苏澄跃站着倒是没脚麻,可她瞧着永安侯夫人一动不动坐在那一个时辰,甚至感觉自己屁股底下都开始隐隐作痛,更别说夫人一直半垂着眼眸任由侍女为其装扮,面上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看得苏澄跃脸都要僵住了。
苏澄跃略略歪头,看着这位与自己母亲一般年纪的妇人,她的眼角已然长出细纹,但丝毫不减她的颜色,只叫人觉得岁月不改美人。
侍女恭敬地放下手中的妆笔,后退半步。
永安侯夫人起身的动作叫苏澄跃骤然回神,跟着后撤一步。
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展开双臂,两旁的侍女将一层层精致的衣裳裹到她的身上,将匀称的身形盖住。
苏澄跃都不知道她身上套了多少件衣裳,直到最后的腰封紧紧扣上,苏澄跃忽然觉得像是要窒息一般屏住呼吸。
永安侯夫人转身看向她,声色沉稳,道:“走吧。”
苏澄跃“嗯”一声,接着歪着脑袋瞧永安侯夫人步履稳健地向外走去。
看见她举重若轻的模样,苏澄跃只觉得方才亲眼所见的厚重华服都成了过眼云烟,眼前只有这位雍容华贵的侯门夫人。
永安侯府要远比陆宅更加幽深,杨柳重重,幕帘无数,高楼玉砌相互交错,这样的景致苏澄跃早在“待字闺中”时就游览过,这会儿“故地重游”又品出几分新鲜劲来。
永安侯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虽然顾嫣之下有许多庶弟庶妹,永安侯的妾室不少,但他依旧对正妻敬重非凡。
当然,苏澄跃是不能理解他们高门大院的奇怪“传统”,也不觉得永安侯的敬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她甚至无法将侯府的情况套到爹娘身上想象一番,至少在苏澄跃自己这儿,若是心仪之人在外水性杨花,她高低得提着剑追杀他到海角天涯。
看着永安侯夫妇携手上了马车,苏澄跃目光一瞟,瞧见随长辈一同赴宴的永安侯子女们依次走出,她脚下立马拐个弯,混进了侍人堆里。
随着车轱辘转动起来,苏澄跃也跟着乌压压的人群往皇宫方向走去。
侯府的侍从要依礼制带够,但这么多人不可能一齐挤到皇宫里,是以在马车停下,永安侯夫人下车时,苏澄跃依照原先商量好的,上前扶住夫人,顺势被永安侯夫人带入宫内。
跟在长辈后边的顾琏忽然偏了下脑袋,他身边的兄长赶忙小声提醒,顾琏立刻端正脑袋,不敢东张西望。
只是……方才走过去的侍女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啊?
中秋宴设在泰和殿,文武百官与他们的家眷分别从两侧甬道抵殿,数百人同时穿行一条长长的甬道,却只能听见衣袂摆动、鞋履摩擦的声音。
苏澄跃低着头,眼睛还不安分的到处瞥。
可惜两侧净是三四丈高的墙壁,除却亮如白昼的灯火,什么也看不见。
穿过甬道,前方豁然开朗,泰和殿中已然备好席位,如同假人一般精致的宫女上前引着各路家眷到定好的位置上。
苏澄跃觑着前边那些宫女们看似寻常的举动,不由得咂舌:在场数百号人,她们要记住所有人的身份,还要井然有序地带着他们到固定的位置上,可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待轮到她们,永安侯夫人将搭在苏澄跃腕上的手收回,略一整袖,顺着宫女指引的方向离开,被落在原地的苏澄跃稍稍瞟了眼其他人的侍从,跟着他们退下。
待行到昏暗之处,苏澄跃脚尖微移,悄无声息“融化”到夜色中。
成功混进皇宫里,接下去就是找到北漠使臣所在的地界,探探他们的情况,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弘宾阁本就位于宫内,在泰和殿以东,照理来说他们北漠人今晚也要赴宴。
苏澄跃老早就想好了,若是弘宾阁没人,她就溜进去翻翻东西、找找线索;若是弘宾阁有人,她就偷听一二,看看能不能听见什么讯息。
为此她还特意连夜找王都里教习北漠语的老师连夜恶补一番,确保自己能囫囵听懂个大概意思。
就是半夜被忽然闯入家中的怪人从床上叫起来“补课”的老先生战战兢兢半宿。
可惜苏澄跃准备周到,结果却一个没用上。
弘宾阁的上间里有人,并且还在谈话,只是人家压根没用北漠语说话。
苏澄跃趴在屋脊上,隐隐绰绰听见底下屋子里有两个人在聊天,当即精神一振,扒着瓦片仔细辨别他们说话的内容。
但根本不需要“辨别”,人家也没打算避人,正大光明谈论着棋艺。
两个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中秋佳节不去泰和殿赴宴,搁这悠哉游哉下棋聊天,虽说苏澄跃除了一堆“气”、“空”、“提子”等等不知所云的词汇什么都没听到,但仔细想想前因后果,她认定这北漠人必然有鬼。
房顶上不便行动,苏澄跃眼珠子一转,稍稍挪动身形,打算换个位置看看能不能窥到屋里人的长相——那夜密谋的北漠人并未掩盖真容,即便是深夜,但七夕夜色尚好,苏澄跃也瞧见了一星半点二人的样貌,她正想着:既然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不如看看底下人是不是当晚那二人。
苏澄跃像一条灵巧的蛇,“嗖”一下改换位置,踩定脚下后,她透过窗缝窥看一番,发现里边二人具是陌生模样,心下有几分失落。
出来一趟,虽说心里疑窦更深,可一点儿线索都没找着,怎能不叫人气闷!
正此时,苏澄跃耳廓微微一动,听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步履轻飘,还带着点拖沓,应当只是个普通人。
她目光微动,心中有临时起了个主意,便从窗边撤开,转到一旁的小路上,佯装成刚刚路过的模样。
然后苏澄跃一抬头,对上一张十分面熟的脸。
“苏月姑娘!”包含惊喜的声音响起。
苏澄跃表情僵硬,讷讷两声:“呃……真巧啊。”
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跑得地方太多,怎么在这儿也能遇上熟人,又暗自气恼着自己就不该图省事,早知道还是易容成别的模样才好,在原貌的基础上稍稍改扮,完全挡不住相熟之人认出自己。
就在苏澄跃心烦意乱之时,方才叫她的那人已经走到她跟前来。
那是一个异族打扮的青年,长相虽颇为锋锐,但对着苏澄跃大咧咧笑起来的模样透着一股傻气。
苏澄跃也不知道这股“傻气”是不是自己对面前之人的“偏见”。
事已至此,逃是逃不掉了,苏澄跃只好问他:“阿琪,你怎么在这儿?”
名为阿琪的青年笑道:“阿达叫我来历练历练。”
听到这话,苏澄跃忽然就精神起来,她问:“你是跟着北漠使团来的?”
阿琪点点头,道:“今晚我们还要去泰和殿赴宴,苏月姑娘你去过泰和殿吗?我带你一道去吧!”
苏澄跃:……倒也不必,我刚从那地方溜过来。
接着苏澄跃便听见阿琪问她:“那你呢?你不是说打算去伏都吗?怎么来了王都、还这副打扮?”
苏澄跃磕巴一下,道:“唔……伏都没什么好玩的,我就来王都逛逛。这身打扮呃、体验一下侍女做什么吧。”
即便大豫和北漠风俗相去甚远,阿琪也知道王室重地,不是身份不明的人随便“体验”的地方。
但因为面前之人是“苏月”,阿琪便觉得一切都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