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卖卤水鹅的女人
沪市的靖安区向来以贵价著称,靖安分局缩在齐宁胡同里,一栋海派韵味十足的老洋房搁在那儿,满墙的爬山虎郁郁葱葱,挂上了屋檐。
折腾一路,终归还是回办公室谈事。王满娇办公室的空间不大,收纳整齐的办公室里只有绿植和两张办公桌,还有与周围的整洁格格不入的白板,贴满了杂乱无章的线索和笔记。
“是不是所有警察都有一张这样的白板?”王洲九好奇发问,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依旧很惊讶王满娇转行之后上手如此之快,竟然就在沪市的警察局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了。“娇姐,你真厉害,到底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参加公务员考试?”
“对喽,白板呢是用来写线索理清思路的,不过没电视上那么玄乎,有时候线索太多反而容易误导自己。”
王满娇推开窗户通风,楼下零星的行人穿梭在民国气息浓厚的巷子里,天气很好,连遛狗的人都多了起来。“至于警察嘛,肯定不是我想当就当的。其实在做调查记者之前,我就是警校毕业的。”
王洲九说:“难怪娇姐你对那场爆炸有种特别的嗅觉。确实应该回来做警察的。”
王满娇汗颜,她自觉不配,“我对过去发生的事无法放下,我想和你一起重新查起。我很抱歉,王洲九。我欠你一个道歉,因为我发现了不对劲还是没能为你做什么。一个十七八的孩子,要独自面对那些,实在太残忍了。”
“不。不是你的错,你是太善良了才会觉得抱歉。如果我们的感觉是对的,那么我们应该一起去抓住那个让爆炸发生的人。”王洲九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坚定,她很感激王满娇,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伸出援手的是她,如今还是她,“但我担心你,担心你会因此而丢了工作。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场的证据收集几乎没有,润城置业已经成为整个西南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了。现在我们重新再查,恐怕会更难。”
“不会的。如今我的工作就是警察,找到真相、抓到人犯,这是我的天职。”
王满娇迟疑着,她不想给刚出社会的小孩看人心如此险恶的一面,还是没管住嘴。
“五年前我离开火洲,是因为火城晚报的母公司瑞影传媒,被润城置业收购了。冲着我来倒没关系,我被开除之后,依旧在查。他们暗箱操作了拆迁补贴的事,武安化工厂的基层工人和管理层之间,有着巨额的拆迁安置款落差。实际上武安化工厂的工人应该得到比现在多两倍的赔偿。我去找了一个新闻同行,让她帮忙发。就算我不能做记者了,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还是有的。”
“可是,这次被润城的人发现了,报道自然也没发出去。他们威胁我再发任何一篇关于武安化工厂拆迁的报道,那个帮我的同行就会被开除。而她刚刚休完产假,重回职场一屁股的事,还有婴儿要照顾,已经焦头烂额了。”
“我不知道如果她真丢了工作,是不是职业生涯就彻底毁了。你知道的,年龄上去了总是很难找工作。刚好在警校读书的学姐找我帮忙,总之在他们找过我拜托的那位同行之后,我就彻底离开了火洲了,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
王洲九的心里气鼓鼓的,她在心里狂骂见不得人的脏话。润城置业如此下作,为了达到目的,竟然搞连坐,什么样的人待在什么样的窝,她越来越无法为米鑫开脱嫌疑。
她不知道要不要和王满娇聊过去的那些事,她没有走出来,不代表王满娇还在意。
虽然王满娇说要和她一起重新查起,她还是有着隐忧,如果真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黑暗不堪……
历史重蹈,她的人生真要和自己一起覆灭吗?
“王洲九,你不要担忧。我想重新去查那场爆炸,如今我也快四十了,什么威胁没见过,也就那一次他们吃定我了,我不得回去报仇雪恨啊!如今我可是警察,我超强的,比起放任你,不如咱们一起试试能不能找出真相来。当年的线索是少了,但只要人没死,我们未必不能找到真相。”
王满娇开玩笑般主动提起重查,“放不下这些事,你只会只身犯险,执迷会让你的视线模糊的,我上场啊,咱们一起会好些。当然我不是劝你放下,这太残忍了”。
看着王洲九还在发愣,她敲了敲面前的白板,“更重要的是,我手上这桩确定了的命案也指向米娅。这个米娅的嫌疑不小,而米鑫呢,未必真的死了。我们一起交换信息,说不定能少走些弯路。”
“好。”王洲九拉来一个板凳坐到白板前,听候王满娇介绍她的案子。
“五天前,谢芝兰死在了汕阳老家。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对她熟识得很,她帮她姐姐谢云芳一起经营着家里的卤水店。卤水店如今做了快十五年了,她们家的卤水鹅非常出名,一般下午四点就卖空了。”
她不关心卤鹅,她只想知道这个女人什么来头,和米鑫一家到底什么关系。
“那娇姐,你怎么知道这个卖卤水鹅的女人和米娅的关系了,就凭她在葬礼上管别人叫姨?这扯得有点远吧。大概五六年前,我在学校的朋友和我说过,米娅是单亲家庭。的确我在火洲从来没见过她母亲,家长会从来都是她爸米鑫来开的,因为没有多少父亲要来开家长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没有母亲这么一个角色。”
“你看,我就知道你瞒我,不过不着急,米娅的事晚点我们再说,现在是关于谢芝兰的。这个谢芝兰,我能确定,她和Mia有点关系,不管是不是亲妈,总之她们很可能是亲属。三天前,谢芝兰的葬礼上,虽然只是走个形式……”
“嗯?”王洲九很诧异,葬礼如此重要,为什么会说是走形式,“是因为这个谢芝兰和谢云芳的关系不好吗?”她发现自己打断得太过频繁,说了声“抱歉”,她的内心太焦躁了,一下子如麻的关系散在她面前,凶手那条大鱼藏在水下,她急于解开鱼线。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大胆问,和你解释这些,也能帮我弄清思路。走个形式不是说葬礼不盛大,相反汕阳讲究宗族,死了人整个家族还有亲朋好友都会上门,什么乱七八糟的宗亲都来了。因为葬礼能深度了解死者的人际关系,我才去了的。下葬的时候,是衣冠冢,并没有真的埋葬她,所以也不算完全的葬礼吧。谢芝兰是被毒杀的,她的尸体已经交给我同事尸检了。”
“毒杀?”王洲九诧异,“那身边人下毒的可能性会不会更大呢?”
“是这样没错。所以我才会去参加葬礼的呀!”王满娇指着白板上的关系说,“谢芝兰帮她姐姐经营卤水店,我查了查她的人际关系,谢芝兰的人际关系很单纯。”
她指了指白板上杂乱的人物开始了介绍,“基本上,她的生活完全围绕着卤水店在转,和她大姐一家一起生活着,大姐谢云芳和她老公陈安良。谢芝兰为人寡言,除了家人,几乎不和别人有什么交际,只交了几个平时一起打雀牌的朋友,陈太、向太和元太,这三个人都是卤水店附近的店主或是老板娘,什么卖柠檬茶的、开雀排馆的、卖服装的,也都和死者没什么矛盾可言。”
“更重要的是,她们都缺乏能力。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老百姓,安生勤劳、没有恶习,也没有技能,都是做点事讨生活而已。但是导致谢芝兰死亡的毒物,法医说是蓖麻毒素。你可能不知道,蓖麻在农村种植广泛,它的俗名就是苍耳。但是要把它提炼出来,变成用不易察觉的微量粉末或液体,成为让人迅速致死的毒药,非常麻烦,几乎可以断言,得有相关背景的专业人士才能做到。”
“在谢芝兰现有的人际关系里,没有人和她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甚至不和的都很少。至于有化学、医学背景的,具备提炼高浓度蓖麻毒素能力的,一个都没有。”
“这么说案子是卡住了吧?那有没有可能,有人有渠道去购买这类毒素呢?”王洲九知道苍耳有毒,但这魔幻得让她觉得不太真实。
“可能是可能,但是这很罕见。费劲周章去搞蓖麻毒素?这种毒素的本质只是植物蛋白,且无法通过蒸馏提取,高温会杀灭蓖麻籽的毒性,要依靠实验室才能做到的。这就要求,他们也需要认识一个有背景的人去提取才行。而且这很麻烦的,虽然蓖麻易于采集收集,但提取毒素还是会花上很多时间。”王满娇解释道,“总之,我不认为以死者的人际关系,她身边的人有能力去做这样复杂的谋杀准备。但是米娅就不一样了,她有钱、影响力巨大,可以很隐秘地拿到这类普通人拿不到的东西。”
“娇姐,你之前说你在葬礼上遇到了米娅,有没有可能是认错了?”王洲九想再确认一遍,她越想越觉得这案子,像是爱丽丝的兔子洞,什么离奇的关系都能蹦出来,开卤水店的和大明星都能扯上关系?但她也知道,米娅那张标致的厌世脸,冷冷地甩过一个眼神过来,是任谁看过也不会忘记的。况且王满娇都查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可能没确认过。
王满娇立刻否认道,“不可能认错。毕竟她长着一张明星脸嘛,不然也不会当明星了。看过她就很难忘记她那双眼睛,很深邃又淡淡得疏离,还有一张drama的脸,美得很有攻击性,有点不像是在人世间一样,我忘不掉的。况且我对人有着天然的敏感,那个人的感觉像是偶像之类的,站在人堆里,天然就有距离感。”
她接着说,“而且更离奇的是,我后来发现明星在她的葬礼上出席之后,立刻打电话向谢云芳,也就是死者的姐姐确认了。”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她怎么说?她可离奇!我之前觉得她没嫌疑,现在我也不确定了。”
“她说米娅是亲戚的女儿之类的?无法解释清楚当时米娅叫她叫姨啊?什么亲戚叫姨?”
“错。不知道是她不想编了,还是不会撒谎什么的。总之那次电话我觉得她在骗我。她说她不认识什么明星Mia,说我认错了。我肯定是不可能认错的!毕竟谢家那次去参加葬礼的人虽然多,但是和Mia一样同龄的可不多,而且我们已经讨论过多次了,她长得很有特色的额!”王满娇越说越激动,她越想越气愤。
她心直口快,把心中所想一口气说了出来,“王洲九,你不觉得谢云芳很奇怪吗?她妹妹谢芝兰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她死了以后,谢云芳却一口咬定是谋杀。在睡梦中走了的人,第一反应,一般都是怀疑疾病,但她大姐却咬死是谋杀,立刻就报警了,要求尸检。后来尸检报告出了,果然是中毒,被谋杀的。等到我们开始着手调查的时候,问过谢云芳她怀疑的对象,她却闭口不言,只说谢芝兰身体很好,五十来岁根本不可能是病逝,可能是姐妹连心,她觉得不对劲就要求尸检了。”
王满娇大为疑惑:“最怪的还是她不承认!明明就出现了一个Mia叫她姨!她却不想告诉我,竟然说没这个人,根本不认识不知道!你说她到底是想帮妹妹找到凶手,还是说报个警交差了事啊?”
“所以这就是你怀疑米娅的原因?”
王洲九立刻理解了王满娇的推导逻辑,既然谢芝兰身边的人缺乏作案条件和动机,那横空出世的一个偶像,光鲜亮丽的大明星来出席一个卤水店店主的葬礼,总不可能是因为爱吃她做的卤水鹅吧……
而唯有米娅那样的阶级,才可能接触到动辄杀人的深仇大恨,和难以获取的剧毒。“所以你怀疑,这个米娅和谢芝兰的过去有关?”
“没错,她如今的关系简单不代表过去就简单。而且有件事我很介意……”
王满娇接着说:“据她姐姐说,谢芝兰早年去荆港制衣厂里做工,但她很早就回了老家汕阳,大概在她30岁左右吧,我算一下,也就是十五年前吧?这大概就是你没在火洲见到过这号人物的缘故吧。可是呢?如果她的死是过去结仇,那凶手为什么要挑现在这个时间下手?过去发生的事,至少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一定要是个深仇大恨,才能埋了十五年吧!”
这样说来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在火洲时的米娅,会对外解释自己是单亲家庭了。
王洲九对这起案件最在意的,就是谢芝兰和米鑫米娅的关系了,她问王满娇:“你在葬礼上看到她时,她什么态度?”
“我们打了一个照面,谢云芳也没有介绍我们认识,就这样过了,毕竟葬礼上的人很多,不可能一一介绍的。她当时穿了一身黑西装,素颜出场,该不该说,非常帅气斯文,所以我多看了几眼,记住了她。”
王满娇及时打住,“说回到态度上,至于她对我的态度倒是淡淡的,我又没穿制服,她应该不知道我是警察吧,自然不必紧张。可是如果说死者是她母亲,她的情绪未免太平静了,和那些远亲一样,她既不悲伤也不激动。我那时还不知道她是谁呢!想着想去考察一下有没有什么我漏掉的人际关系,毕竟那么多人,我都得在留心记下来,后来也没有怎么留意过米娅了。”
王满娇喝了口水,她忽然觉得这其中太怪异,当红偶像回家奔丧,竟然没有狗仔去偷拍吗?她的经纪公司真的有能力帮她把消息压下来?
可是如果米娅和谢芝兰只是远亲而已,何必在演唱会的节骨眼上,来参加这场葬礼呢?如果她们亲近,米娅对于逝者的态度,为什么又这样冷淡呢?
而且谢云芳也很怪,为什么一口咬定是谋杀又否认一个在葬礼上出现过的人?分明想让警方介入,却又完全不想让警察去查米娅的……
“我还是倾向认为,这个Mia和谢云芳、谢芝兰的关系很近。只不过,谢云芳不想我查下去。”
在王满娇说出她的结论之后,王洲九附和:“嗯,是的,是很奇怪……她想警方帮忙抓住凶手,但是不想让你们得知米娅的存在,因为在她眼里,米娅是不可能害谢芝兰的么?”
“对,这样也很有可能。米娅在谢云芳眼里是安全的,她认为米娅没有理由去害谢芝兰。”
“那米娅和谢芝兰有什么明面上的关系吗?户口本之类的?甚至出生人口医学证明?”
王满娇遗憾地说:“那可没有。我在靖安分局遇到你的时候,我正在叫同事帮忙查着呢,什么都没找到。兴许是户籍管理系统,在过去还没有全国联网吧,”
“哎,当我没说!”王洲九沮丧地叹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爆炸发生前,米鑫是被她女儿登记为失踪了。她们这家人啊,爱装陌生人啊?”她苦笑,即便谢芝兰真的有关系,估计也不会留下明面上的登记信息了。
“我现在完全没有头绪。现在这个案子只有我和阿先在跟,这案子不轻松啊,我只能先自己盯着Mia,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王满娇苦恼地挠挠脑袋,从现在的信息来看,米娅那边的人际关系值得一查,“我觉得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要接近米娅的话。所以,拜托了!”
王满娇诚恳地哀求着王洲九,“并且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指向表明米娅和谢芝兰的死有关,所以麻烦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不要在米娅面前提起谢芝兰这边的事。当然我也相信你不会出卖我的!哈哈!”
“当然!”王洲九笑笑,但我想,米娅可能也有事在隐瞒……
尽管她现在像家人一样信任王满娇,她仍旧不想让她插足有着米娅、林梢和她的那段隐秘纠葛中。关于林梢的一切,她从来不想和任何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