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虞朝往日(1)
虞朝二十七年,隆冬,大雪。
自入冬以来,这是第一次下如此大的雪,天地被裹挟成一片,银装铺地,鸟雀无影。
一道小小的身影奔跑在广袤无垠的宫殿。
“公主,您慢一点,公主……”身后的嬷嬷大声喊着前方那个影子,略微发福的身躯稍显笨重。
只是,前方那个身影却丝毫没有停留下来的样子,提着裙角,像只小鹿,撒欢似的绕过一座座宫殿,穿过冰冷的冬日雪地,从宫墙间的小路穿过去。
遥遥朝后回话:“嬷嬷,你别跟着我了,我去找父王和皇兄。”
不知跑了多久,远处檐角勾勒精雕细琢的宫殿映入眼帘。
朝会散去,大臣们三两成群,或是孤身影只地退下。
迎面遇见姑娘,都行礼问好,称呼公主殿下千岁。
虞嘉元说了一路的请起,奔着殿门前站着的黄色身影跑了过去:“父王。”
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接了满怀。
女孩披着软毛织锦的浅绿色披风,内里是挽纱收腰裙,走动之间,领口一圈白色绒毛随风飘动,衬得小脸越发白里透红。
虞嘉元埋首在虞正明怀里,又探出脑袋,一脸笑意地问:“父王,皇兄今日是不是要出宫?元元也想去。”
“你去做什么?”一旁的虞嘉临,小小年纪,却已经彰显出皇子风范,一身锦白色衣袍,嵌着玉石的腰带完美地将身形展露出来,“天气如此冷,你在宫里好好休息,你要什么东西,兄长替你寻来就是。”
天寒地冻,更何况虞嘉元年幼,身体本就比常人更弱一些,这种情况下,虞正明哪里舍得让她出宫。
只好依照着长子的意思,劝哄着:“今日太冷,元元若想出宫,等到天晴了,再让人带你去?”
“父王,我没事的,而且,都好长时间没有晴过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宫呀?”
虞嘉元嘟着嘴,发上的步摇随着动作轻晃,粉面桃腮,唇色绯红,抱着虞正明的手臂撒娇:“好父王,你就让元元和皇兄一起去吧,我在王宫里快憋死了。”
女孩娇俏讨好的声音传来,虞正明叹一口气,左右打量一圈:“罢了,你想去就去吧,只不过,不要乱跑,紧跟着你皇兄,听他的话。”
虞嘉元高兴了,连忙答应:“元元保证做到。”
一旁的虞嘉临摇摇头,将妹妹的手掌捏在掌心,摸起来一片冰凉,他皱眉:“你手这么凉……唔……”
冷不防被捂住嘴巴,虞嘉临听着虞嘉元跟父王说再见,然后拖着他离开,走了很远,才放下手臂。
他嗤笑:“手这么凉还说自己没事,我这就去让父王收回刚才的话,不让你出去。”
小姑娘急了,一把抱住虞嘉临的小腿,蹲在地上不起来,求饶:“皇兄……”
见她这样,再硬的心也软了。
虞嘉临扶额:“行了行了,起来吧,我不说就是。”
虞嘉元猛地蹿起来,搂着虞嘉临的胳膊蹭了蹭,脸色明媚:“元元就知道皇兄最好。”
“别拍马屁。”
“哦。”
——
水泄不通的丞相府门前安静停着一辆繁华稳重的马车。
车夫站在前面,看候着马车里的人,后面站了两个侍卫,还有无数暗卫隐在各个角落。
虞嘉元捧着手炉,坐在毛毡上,和侍女云光玩着叶子牌。
案板上搁着热茶水和糕点,她捏起一块递给云光,然后塞一块到自己嘴里,两人相视一笑,腮帮子鼓鼓囊囊。
叶子牌要三个人打才有意思,如今她们只有两个人,只能把剩下的牌放到一边,等打完一局再重新洗牌。
玩了两局,虞嘉元无聊地趴在案板上,一张脸被挤压的变形,下巴抵着冷硬的板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大门,没人出来。
她转身看向云光。
对方一看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立马摇头:“公主,不可以的。”
虞嘉元撇嘴:“哎呀,没事的,皇兄一直没出来,估计是去找然姐姐了,我们也偷偷去逛一圈,赶在皇兄出来之前回来就好了嘛。”
“可是王上说了让我看好你。”
“哎呀,云光,我们俩一起长大,你肯定和我亲近对不对?就去一下下,实在不行,让十宁和阳九他们跟着就行了,不会有危险的。”
名唤云光的小丫头眉毛轻皱。
虞嘉元拿起小荷包塞进衣袖,引诱道:“你不想看外面的小吃是什么样的吗,听说很香哦,冰糖葫芦,烧饼,还有馄饨……”
这些名字,都是虞嘉元听嘉月宫的小奴才们说的,她之前跟着虞嘉临出过几次宫,但是没有机会品尝,这下趁他不在,她怎么也要尝一尝。
云光纠结半天,但毕竟也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听虞嘉元说了半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于是,趁虞嘉临出来之前,虞嘉元拐走了云光还有十宁和阳九两个侍卫。
绕过热闹的集市,几个人首先跑到小吃摊,虞嘉元要了四份馄饨,又买了好几样小吃,坐在桌子前,衣服上的绒毛都垂到地上,她也没空管,只专心地享受着美食。
小摊上热热闹闹,来往的人都喜欢喝一口热乎的汤,尤其是在如此严寒的冬日,一碗暖汤下肚,能抵御寒冷。
十宁和阳九是虞正明派给虞嘉元的侍卫,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从虞嘉元自己住到嘉月宫开始就在她身边了,平日里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虞嘉元早就和他们混熟了,渐渐的将他们当成伙伴而不是奴从,再加上虞朝不讲究阶级严谨,不干涉主子和随从是如何相处的。
所以,在虞嘉元这里,他们都是朋友,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在,虞正明和虞嘉临也不会因为这些事苛责他们。
吃完馄饨,虞嘉元感觉到指尖都在发热,小脸热的发红,在这冰雪天里更加怡然自得。
云光,十宁和阳九紧跟着她,一边看她的身影,一边警惕着周围是否有危险。
几人从馄饨摊里出来,一路沿着街道走,路过无数个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虞嘉元买了不少,都分了分,举着糖葫芦在街头走的欢快。
前方有人影闪动,不远处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伴随着唏嘘声。
虞嘉元起了好奇心,带着几人往那边去。
但因为身量不高,看不见,只能寻找缝隙挤进去。
围观的大多是成人,没人注意有两个小姑娘挤进了最里面。
等看清眼前情形的时候,虞嘉元瞪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捏着。
如此冷的天气,被绑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身穿着单薄的黑衣,看着年岁和她差不多大,头发散乱,身上都是鞭痕,有些绽破皮肉,还在往外渗血。
看着极其渗人。
虞嘉元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杏眸圆润,睫毛轻颤。
旁边的大汉,还在叫卖:“买回去当奴才,只要十文钱,十文钱一个,最后一个了。”
旁边笼子里隐约有血迹,不难想象,这个少年就是被平时就是被大汉关进这个笼子里的,或许还有其他人,但是已经被卖了。
旁边有不少人在打量着那个少年,只不过他一直垂着头,发丝半掩,看不清面容。
又一鞭子抽在少年身上,他痛的发出一阵哀鸣,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破布,细碎话语被压抑着出不来。
大汉似是不满意他低头的动作,掐着少年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
虞嘉元这才看清他的脸。
肤色冷白,眼尾和嘴角都带着淤青,额角破了一块,正往外渗血,脸似是在地上蹭过,沾满灰尘污迹,脖颈被那壮汉往后掰,青筋凸显,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少年浑身散发着颓废残败的气息,只有那双眼睛柔亮,迸发出厌世的冷意。
硬生生落入虞嘉元的眼底,她的心猛地一揪。
周围人不断私语,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也没人要买他。
没有价值的人,在这群冷心狠血的男人眼里就是一块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果然,那壮汉手下不再留情,一边咒骂少年没人要,一边将鞭子往他身上挥去。
虞嘉元指尖掐入掌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又一鞭子即将挥到少年身上时,喊出了声:“住手!”
鞭子停在半空,少年紧闭的双眼睁开,隐约看见一个穿着绿衣裙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虞嘉元蹲在少年身边,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有气,下意识松了口气。
转身冲壮汉道:“他多少钱,我买了。”
壮汉脸上浮现出笑意,打量一眼她的装扮:“十文钱,小姐买他不亏。”
虞嘉元的荷包刚才一直交给云光保管,此时喊她:“云光,给他钱。”
少年已经彻底昏迷过去,全身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
虞嘉元吓了一跳:“十宁,阳九,你们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快点。”
——
少年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
他置身于温暖舒服的床褥中,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香味,像是进入了暖炉里,再也没有冬日刺骨的冰冷。
连贴身衣物都是干燥舒适的,不像之前带着血迹,摸起来硬邦邦。
四肢百骸像是重组了一遍,但是没有以前那么疼了,他努力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层叠垂下的床幔,绒布上绣着花纹,繁重又雅致。
看样子,就不是普通人家。
他略微动了动手臂,发现手掌上缠绕了一圈绷带,不仅是手掌,身上带伤的地方好像都被细心处理过。
床褥间弥漫着浅薄的花香气。
视线外移,上好的木制家具陈设开来,房间不大,但胜在精致,建造陈列无一不透露着用心。
门外似乎有人在说话,他听见娇俏的女音询问什么,然后轻轻推开房门,错落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好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
她披着雪白的斗篷,明眸皓齿,眼神转动,恍惚间宛若波光流转,一张小脸上尽是笑意,见他醒了,飞快地奔过来,扑在床前。
嗓音清澈,像是春日里的山间溪流,莹润干净:“你醒了,还疼不疼啊?”
没等他说话,姑娘又转头吩咐:“杨太医,快来给他看看。”
等一顿折腾下来,杨太医号完脉,恭敬地回:“回公主,这位小公子已经无大碍,只是外伤严重,得好好修养一段时日,切记不可碰凉水。”
虞嘉元点头,让人将老医者送了出去。
但此时,少年已经被“公主”两个字震的发愣,眸子里深深的惊异。
“喂。”虞嘉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傻了吗?我叫虞嘉元,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少年躺在床褥上,回想着,却想不起来。
从有意识开始,他就一直在奔波,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名字。
别人喊他,都是用骂人的称呼代替,就像卖掉他的壮汉一样,平日里都是叫他“小畜生”。
对啊,小畜生。
他无父无母,从来没见过亲人,连一个人名都不配拥有。
面对眼前姑娘的追问,他摇摇头。
“这是何意?”虞嘉元双手撑着脸,在他床边坐着,眼神清澈,“你没有名字吗,还是不想与我说?”
被褥的暖意和柔软,是少年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小姑娘纯粹的眸子里没有那些人的轻蔑和鄙夷。
他缓缓开口:“没……没有名字。”
“啊?怎么会没有名字呢?”小姑娘有些不解,但转眼间又摇头,“没事,你没有名字的话,我帮你取一个吧。”
少年躺在床上,看着虞嘉元抱着本辞书翻来翻去,时不时在纸上写下一个字,然后鼻子轻轻皱了皱,接着,又翻了几篇,又写下一个字。
来回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地上的纸团铺满了。
等到天色渐渐暗了,少年快要睡着了,又被她叫醒。
虞嘉元指着纸上的两个字,笑着问:“你觉得栖则怎么样?”
“我是在栖梧馆附近买下你的,则作为名字有正气之意,寓意顺利,一生顺遂,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虞嘉元眸子亮亮的,举着纸,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白纸上字体娟秀,是极其用心才找出来这两个字的。
少年点头,学着虞嘉元的语调,唇齿间默念着这两个字的发音。
栖则,栖则,一生顺遂。
以后,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