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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灿烂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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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那道身影被推出结界后的下一秒,空间禁锢再次闭合了。

昏耀双膝跌在雪地里。

他的眼前徒留空荡荡的风雪,没有了兰缪尔,只剩下一把青铜弯刀,一截断裂的盘角。

昏耀忍痛伸出伤痕遍布的手臂,用力握住了那沾血的盘角,自己曾经的一部分。

他做的,是对的选择吗?

兰缪尔独自回了人间,能活下去吗?

他也不知道。他甚至没能好好看清兰缪尔最后一眼,只在记忆中留下血泪斑驳的面影。

“吾王!!”

身后传来臣属们的呼喊。昏耀转过头,看到天珀等魔族惊慌失措地赶来。

就在此时,天顶传来一声白日惊雷般的巨响,在整个迦索深渊回荡。

法阵破碎了。光芒终于不再是一块块的缝隙,万丈阳光如洪流般倾泻,将这片贫瘠的大地冲洗,恩泽每一块岩石与每一株矮木。

风越来越大。

他说着,抬头望向那片蓝天白云。

“天亮了……”

“吾王!!”

好像是徘徊于此地的千万亡魂,争相扑向那连通着故土的天空。

在深渊扎根了两百年的瘴气,逐渐化作上升的风暴。

山崖上积了薄雪,不少地方还露着草色,也有零星的野。

“吾王!!!”

渐渐地,风止了,雪也停了。

结界崖上,王庭的魔族们都冲了过来,他们各自撑开自己的魔息,将双角俱断的昏耀护在正中。

初冬的太阳十分明亮,暖洋洋地烤着四周,很舒服。

“不!”天珀喊道,“王庭永远有且只有一位魔王。”她突然跪下,含泪亲吻昏耀的鳞尾上焚烧过的裂纹。

“兰缪尔大人……”摩朵正在四顾寻找,面色焦急,似乎想问又不敢问。

他默念:……阿爷,你也回家了吗?

无数雪,从大地升向天际。

“起风了!”又有声音惊呼,“瘴气!瘴气开始上升了……”

兰缪尔在结界崖上醒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只蝴蝶从他的鼻尖飞走。

“别找了。”昏耀沉声说,“深渊的太阳神回家了,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

昏耀沉默了会儿,笑骂:“一群蠢货,才七年,个个都被你们的兰缪尔大人带成傻子了吗?深渊哪里有失去魔息的王……”

在魔族的惊呼中,这股气流甚至卷起了积雪,形成震撼而瑰丽的奇观——

天亮了,起风了。

天珀悲痛地按住昏耀的肩膀,眼眶通红:“您的角……您的角……”

摩朵与阿萨因也跪下了,身后的魔族士兵们纷纷随之跪下。他们都用鳞爪割破自己的鳞尾,将鲜血抹在额上。

狂风吹乱他的头发。两截残角时隐时现,边缘在灿烂的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金棕色。

“太阳!太阳是热的!”

从没见过白天的小魔族们吓得嚎啕大哭,使劲往父母怀里钻。老人们喊出逝去的亲人的名字,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

蓝天的一隅被染成了金色,乌黑的瘴气正一点点被蚕食。

圣君努力翻了半个身,仰面望向天空。

“……”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好像猜到了一切。

而魔王跪在那里,平静地仰视着雪高飞的方向。

兰缪尔迟缓地眨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知道,那是自己七年前庇护过一座座城池,各自升起了净化瘴气的法术。

他们低吼如战鼓齐擂,“吾王!!!”

天穹呈现蔚蓝的色泽,卷云像絮般漂浮在高处,开阔而壮丽,是魔族们从未见过的景色。

习惯了黑暗的魔兽们被强光所惊,吼声在霜角群山里起伏;禽鸟离枝啼鸣,振翅越飞越高。

当瘴气化作的黑云袭来时,所有城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脖子,被末日来临的恐惧所煎熬。卫兵们边奔跑边高呼着不要惊慌,自己却抖得连佩剑都拔不出来。

他在人间醒来。

记忆还停留在风雪中的那一记脆响,他亲手斩断了昏耀的左角,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哭什么。”昏耀拍拍天珀的肩膀。他舒展眉头,沙哑道:“该继位了,少王。”

魔族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无数双粗糙的鳞爪高举,他们用掌心感受这份属于阳光的热量。

但紧接着,他们看到了浩大的金光,法力在城与城之间连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就像星子连成星座。

是神母显灵了吗?

可那分明是圣君陛下留下的法术……

结界崖上,兰缪尔远远地看着天,想象着每一座城池的样子,偶尔喉中会涌上腥甜的热流,他就侧头把血吐掉。

清风吹着银灰碎发,他渐渐觉得很累,很困。身下是土地的芳香,不知不觉又闭眼睡过去了。

有一个声音用催眠曲般的调子对他说:都结束了,你的赎罪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睡吧,睡吧。

不行啊,兰缪尔小声说,我还要学着“想活”呢。

再次醒来时,天空已经碧蓝如洗。

所有瘴气都消散不见。

兰缪尔恍惚了很久,好像从一场持续多年的噩梦中醒来。

眼前雾蒙蒙的,他试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又能站起来了。于是扶着沿途丛生的树木,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意识迷离之际,兰缪尔没能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头顶多出了一对优美的盘角,而身后不知何时垂下了新生的鳞尾。结界崖附近有一座哨塔,哨塔上驻扎着士兵。

七年前,这里还有神职负责看守迦索结界。自从布雷特神殿倒台以来,守卫就变成了普通的军务。

瘴气袭来时,几百个士兵都闭眼等死了。但那净化法术也眷顾了这里,士兵们愣愣捏着遗书和笔,大松了一口气。

金光散去之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魔族的身影。

远远望去,这魔族有着俊逸的盘角,尖锐的鳞爪,粗长的鳞尾。它半身染血,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四周缭绕着浓郁到恐怖的魔息,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厉鬼。

“……魔王,是魔王!”

一个中年士兵恐惧地踉跄一步,后背撞上了砖墙。

他扯开嗓子,大吼起来:“警戒,警戒!!迦索的结界开了——是魔王!!!”

另一个士兵揪住他:“冷静点儿,亚伯!样子不太对劲,对面就一个人……”

“人,你称那东西为人!?”中年士兵大叫起来,“好啊,我就知道,你也信了!”

“要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了,才几年,竟然都相信了那种胡话。我早说过,艾登陛下肯定是受了魔族的蒙蔽!还找来那么一群被恶魔附身者,成天说什么人类会变成魔族,谁亲眼见过?证据在哪里!?”

亚伯骂骂咧咧地喊了一通,突然抓起弓箭,冲上城楼。

“嘿,亚伯,别乱来!”

“恶魔,站住!!”亚伯扯开嗓子,冲下面大喊。

“再靠近,我们就放箭了!!”

“妈的,它没反应!看看,这也叫人类吗!?”

“亚伯,冷静点,冷静。”同僚们纷纷按住这个激动的士兵。他们知道亚伯——这个可怜人,祖辈都是抵御魔族的英勇的士兵,他自己也以此为荣,怎能接受恶魔竟与人类同源这种残酷的现实呢?

四年了,自艾登陛下亲口宣判两百年前神殿与君王犯下的罪状,已经过去四年。起初,王国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像亚伯这样崩溃的人不在少数。

“见他妈的鬼!”亚伯怒吼,他被人架着往后拖,“看,看那恐怖的魔息!它能一瞬间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

“我不管魔族以前是什么,它们现在就是恶魔!恶魔们曾经杀了多少人族,你们忘了吗!圣君陛下如今还在深渊受苦,生死不明,你们也忘了吗!”

吼到最后一句,空气突地静了。

就像触及到了某个禁忌。

所有士兵的脸色都变得铁青。

“别吵了!”幸好这时队长冲来,“格纳德大将军和护国骑士们已经赶来了!”

只见后方的大地上,出现了潮水般的黑点。很快变成飘扬的旗帜,还有奔跑的战马。那是人类王国的骑兵。

一匹骏马奔到大将军的身边,传讯的士兵行了个礼:

“将军!艾登陛下已在路上,即刻就到结界崖,请将军接待!”

“嗯。”格纳德沉重地点点头。七年过去,这位当初败在魔王手下的大将军,鬓角生出白发,额前多了皱纹。

“陛下是否有吩咐?”

“陛下说,尽量避免冲突,如有交流的可能,务必问出,”传讯兵的声音忽然不明显地颤了一下,“……圣君陛下的消息。”

“明白。”

格纳德将军闭上眼——

原来已经七年了,他想。

艾登陛下继位后不称圣君,而称国君。兰缪尔陛下成为了这个王国最后一位圣君和神子,也成为了整个王国无法直视的伤疤。

七年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在那场魔族入侵的战争的最后,圣君以自己换了无数人族俘虏,跟随魔王下了深渊。

人们说,圣君以一力护一城,得到的只有来自子民的唾骂与憎恶。

人们说,圣君主动走入地狱,带走的只有伤痕累累的身躯。

人们还说,圣君临行前曾在焚毁的神殿前跪了三天,念了三个日夜的忏罪文,直至晕倒在冷雨中——那竟然就是这位温柔的君主对故乡的最后印象了,世上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可笑、更残忍的故事。

圣君是以什么心情离开故乡的?他进入深渊后的命运如何?如今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又是怎样的惨状?

——人们不敢想,又不敢不想。

如果这次能得到圣君陛下的消息……

转眼间,格纳德将军的骏马来到了哨塔下,他也看到了那浑身缭绕魔息的恐怖魔王。

“不要轻举妄动!”老将军抬臂下令。

他眯起眼,总觉得这个魔族有些怪异。

它不怎么动,就站在哨塔前方仰头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方架着弓箭威胁的士兵。

它看着很虚弱,仿佛就要站不住,身形似乎也比他印象中的魔族纤瘦许多,更不像一个魔王。

格纳德冲对面喊了两句,依然毫无反应。大将军冷汗落了下来,面对这么一个怪异又有着恐怖力量的生物,心脏仿佛都被那威压挤迫着。

格纳德缓缓拔出佩剑,驱马一点点靠近。

“魔王!”他喊道,“你若有话说,我们的陛下将会聆听你的诉求!”

魔族似乎终于注意到他,很缓慢,很缓慢地……将脸转过来一点。

突然,格纳德的胸口如被重击。

老将军连呼吸都不敢,愣愣地张大嘴——他看到,那个怪异的魔王,有着一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眸。

咚,咚,咚……

一时间,格纳德头晕目眩,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扇动着嘴唇,喉咙嘶嗬着,却因心中的猜测过于惊天,而怎么也不敢喊出那个称呼。

格纳德僵硬地从鞍鞯上滚落,膝盖颤唞,一步一步,靠近那道越来越眼熟的身影。

陛下……陛下……

我看到的,是怀恨的亡魂吗,还是梦里的幻觉。圣君陛下……陛下啊,是您吗?

忽然,那“魔王”轻微一颤,似乎终于勉强认出了来者。

他摇晃着往前两步,眼底似乎露出一点欢喜的笑意,伸出手——

纵使那已不是人类的手,而是覆盖着鳞片的尖锐的爪,带起烈焰般的魔息。

格纳德终于带着哭腔喊出:“陛……”

可是一线寒光掠过老将军的面颊。

格纳德的面色猛地变了,仿佛看到了比死神更恐怖的什么东西。

他嘶吼着,面孔扭曲,整个人扑向前方,同时不顾一切地伸开五指,想要挡住那缕寒光。

扑通。

格纳德将军摔倒在地上。

五指空荡荡地僵直着,他没能抓住那支从哨塔上射出的箭。

站在哨塔下的时候,兰缪尔其实在苦恼该如何让上面的士兵放他进去。

他其实感觉自己已经快死掉了,但他想活,至少活到明年春天,看看自己的王城,再去看看昏耀在结界崖上新种的。

所以,要怎么说呢。

要如何忏悔,才能让昔日被自己欺骗过的子民重新接纳自己呢。

格纳德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兰缪尔看到了一些希望。

或许那也不是什么希望,只是单纯的与故人重逢的欣喜。

总之,他努力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时突然注意到指尖那吓人的魔息。他竭力将这些能量收拢,令自己变得无害。

但眼前寒光闪过。

兰缪尔感到一股冲力撞上心口。

疼。

圣君茫然低头,看到了深深没入左胸的箭杆。

他缓慢地往后仰过去,眼眸失神,身体轻得像一枚落叶。

七年未曾见过的天空分外湛蓝,缓缓流动的白云仍如记忆中那样绵软。

唉,怎么会这样呢。

兰缪尔有点难过地盯着那蓝天白云。

可是,转头想想,当年的小魔王是否也是这样呢?

在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时,迎来突兀又残酷的一箭。

当初的伽索居民们,被骗进去的士兵和法师们,在两族战争中牺牲的无辜者们……是否也是这样呢?

这么一想,兰缪尔又觉得自己的这个结局,虽然遗憾,倒也没有很冤了。

圣君倒在山崖间,心口插着一支箭,安静地渗出一点殷红。

冬风携着灿烂的阳光吹过。两百年来的所有悲哀,似乎都沉在这片晕染的赤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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