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平安镇车把式
廖宗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炕上，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端着一碗粥守在她的身边，正一口一口喂她。他的指甲很长、双眼混浊、衣服又破又脏。廖宗子喝着喝着，眼泪扑簌簌落在碗里。猛地爬起来给他磕了一个头。
车把式暂时收留了这个女娃子。
车把式捡来的女娃子名叫廖宗子，女娃子长得好看，大大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清秀让人怜，小小的人纯净得如一泓澄碧的湖水。今年方才7岁。
车把式叹息一声，乱世中人难活，漂亮的女娃子更难活。
车把式名曹千里，是曹姓人家的家生仆，因他是遗腹子，东家一直颇为看顾。自小对马痴迷，东家也就给起了个千里之名。寓意千里马，乃人中才骏。后因东家的独生小姐貌美，被当地知府逼嫁做妾，东家性烈不允，被设局诬陷，导致家道败落。小姐悬樑，夫人病逝，妻离子散。东家万念俱灰，遣散众仆，削发出家了。
曹千里得了两匹马，与自己母亲为伴，蝇营狗苟求生活，靠帮人拉货为生。待母亲病逝，马已衰老。再也无人为他缝补浆洗，也无人问他温饱，也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
曹千里租住在一家简陋客栈里，客栈名为平安客栈。他在犯愁，愁这个女娃怎么养。慢步走到马厩，同可怜的老马搭讪着。立在这匹灰杂色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颈，亲昵而又友好的在它的颧骨和腮上为它挠挠痒，顺顺毛。对着这匹老马耳朵悄悄的说：你说怎么办呢，再添一张口，难活人啊。还是个女娃，带在路上危险着啊，老住客栈也没有银钱呐，要是男娃子，我们还可以随便于地上铺毡毯就睡，也死不了，女娃可咋办呢？车把式曹千里一声长叹！
曹千里都想把娃给卖了，不为了银钱，只想给她找个好人家。这还真怪不了曹千里，毕竟他已经老了了，过了今日不知明日，两匹马也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在道上。如何收养这位小女娃呢？
当他抱着廖宗子投店时，好心的老板娘直啧嘴，“可怜见的……。" 拿了自家孩子小时的旧衣给廖宗子换上。及至廖宗子醒来稳定后，也是老板娘细声细语的安抚询问。却怎么也问不清女姓来路，除了小女娃的姓名，年龄。只知小女娃的有个娘，家中没吃的，娘和她一起逃难，半道上坏人来了，娘将她藏石头缝里，自个儿却被坏人掳走了。小女娃又惊又怕，四处乱走，不知去哪儿找她娘，后来碰到逃难的人，就跟着稀里糊涂的走，人小短腿，没人顾及到她，走着走着又走散了，自个儿走到鸡窝洼那个埋人的坟堆，几日未进食，又累又饿晕倒了。及至遇上曹千里。
曹千里还有一车干豆要送，不能带上小女娃，一则小女娃身体还没养好，二来带着个女娃终究不方便。掏出了身上全部的银钱，托付老板娘照顾廖宗子，好在老板娘对这小姑娘也不错。
曹千里驾着老马，拉着车离开了平安镇。
一路上颠颠簸簸，车轮辘辘。
“他娘的”！曹千里又骂了一声，扬起鞭子打个旋空响，高声吆喝着马，“别怕天上的牲畜。”
离开平安镇没多远，是一截滩涂河滩，人烟稀少，有秃头鹰在天空盘旋。忽高忽低，老马觉出了危险，止步踌躇不前。前方那秃头鹰又飞高了。很快，从北边的山里又飞出几只秃头鹰，天空像挂着一片被风吹起的毡子。巨大的翅膀扇动时，河滩旁的荒草被气流带得左右摆动，饥饿让鹰都失了理智。几头鹰向马匹俯冲。
河滩上一下乱了套，两匹老马惊恐的嘶鸣，往前狂奔，伴随着纷乱的马蹄拍溅出一片黑色的泥浆。老马疯狂的甩头，但马勒和头套带将那两匹老马与负载着干豆的板车捆绑在一起，一眨眼间惊马带着曹千里陷进了沼泽里。
黑乎乎的沼泽比想象中还要有神奇的魔力，竟像是一口吞噬下老马的地狱之口，把马与马车极速往下拉扯，瞬间车马陷入半截。曹千里为了活命，已顾不得马匹了，从车上翻到马背，从马背跃下。刚跃下，脚就突然就往下坠，他就像踏上一朵虚浮的云似的，凭空坠下，好不容易抽出一只脚，脚上的破鞋留在了深泥里。另一只脚连带半边身体已深陷进去。
曹千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来人哪……”只有秃头鹰在天高忽低忽高的盘旋，发出一声声怪叫，老马在“嘶嘶”绝望中的挣扎，口边浮起了一堆白沫，身体向下沉去。曹千里绝望的不再挣扎，慢慢地将身体横躺在沼泽地里。
天色沉沉的黑下去，曹千里默默的坐在沼泽地旁的一块荒秃的草皮上。贼心不死的秃头鹰三三两两还在盘旋，老头拾起一块干硬的泥巴向天空扔去。老头已经看不出人样了，满身满脸的黑色泥浆，干脱的黑泥浆斑驳的像患了牛皮癣一样长满全身。赖以生存的家当没有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老伙计也没有了，货物也没有了，怎么和货主交代呢？他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个女娃，他刚收养的女娃在等他回去。他答应她交割完这干豆就回去接她的。他想到女娃期盼的圆溜溜的黑眼睛。路上他甚至还想到，等他回去以后和善心的老板娘商量一下，可不可以让老板娘收养这闺女，他看出女老板挺喜欢这女娃的。以后每次路过，他还可以去看看她，生活似乎也有点盼头。曹千里躺了下来，手枕在脑后看着黑黑的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从沼泽地里面爬出来。
夜空阴沉沉的，初春的寒风刀子般割得人生疼。曹千里缓缓起了身，身体冻僵了。他佝偻着腰，留恋的看看黑沼泽地，那块无耻的沼泽地，像是吃饱喝足了，沉睡中流出的诞水微微反射出光芒。曹千里默默垂下头。
人生来便孤独，便孤独地慢慢的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