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府务
时盈院的东次间,原先是陆明渊平日议事之地。
眼下却是空下来了。
云晚意也是在成婚一年后。
才得知,在嫁过来前些日子,陆明渊便将他所有的行当搬到藏剑阁去了。
从始至终,陆明渊都没有生过与她同房的念头。
大抵是心中有一人,便不愿污了那份纯白吧。
此刻东次间里,热闹喧嚣。
府中各房的管事们围着一霞色褂子的嬷嬷七嘴八舌的谈论着。
“康嬷嬷,可知这世子夫人今日唤我们前来为何?”
“不是前些日子同嬷嬷您交代了么?又起什么幺蛾子?”
“许是想唤我等过来耍威风呢,小门小户的,不都这般小家子气么?”
“……”
许是被她们吵得烦了。
康嬷嬷神色一厉,高声喝道,“往日里的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都站好!”
“待会让世子夫人看到了,还以为咱侯府的管事都没个教养呢?”
她本是靖宁老夫人身旁陪侍嬷嬷,老夫人临行前亲自指定管理府中日常已近十年了。
积威日久,只一开口,屋内便倏然一静,众人纷纷噤声。
“呵呵,确是长了见识,在游廊那头都能听得各位的声儿。”
屋外却是传来一声轻笑,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意。
众人纷纷看向房门处,只见一朱色长裙的端庄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而来,面上笑意盈盈。
身后随着的几个丫鬟却是个个神色肃然,不由教人心头一顿。
若不是见着,是怎也想不出那般软糯声音的女子,竟会是气势夺人。
康嬷嬷新婚次日,是见过云晚意的。
虽诧异她今日的妆扮,但也最先回过神来。
忙福了福身,“见过世子夫人。”
“倒是让您见笑了。”
云晚意抬手虚扶,柔声道,“嬷嬷不必客气,见笑谈不上,只是……”
她边说着,脚下却是径直走向堂中主位,各房的管事们纷纷侧身。
待坐定后,才将未尽的话娓娓道出,“这毛躁的气性,当真能操持好府中一应事务么?”
随她走到一侧的康嬷嬷面色一僵,来者不善呢。
堂下众人更是面面相觑,更有不服气的,梗着脖子道,“您这话可就叫人心寒了,我等数年来不辞劳苦,兢兢业业操持着偌大的侯府时,那时世子爷都不曾这般说呢。”
这是欺她后来,没资格说教?
云晚意没有理会那声儿,端起一旁茶案上沏好的茶。
垂下眉眼,刮着碗子,轻声道,“嬷嬷也坐,今日倒是还有事想请教嬷嬷。”
方还默然不语的康嬷嬷心头一颤,生怕她下一句便是“不知府中平日都是怎地教的主仆规矩?“
忙走到下首,连声开口,“您莫要折煞老奴了,怎敢与主子齐座。”
说着转身看向众人,脸色难看,厉喝道,“李嬷嬷你犯什么糊涂,还不向世子夫人认错,想挨板子莫不是?”
“还有你们,乱七八糟像个什么样子,街头流子么?还不快站直咯,给世子夫人行礼。”
“世子夫人安好!”
“请世子夫人恕罪!”
云晚意这方抬头,扫了堂下众人一遭。
嗯,都不曾见过,但都认得,感觉当真是奇妙。
跪着那个,成衣房的李嬷嬷。
她身后站着那富态十足的,大厨房的元嬷嬷。
一旁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是车马房的安管家。
还有花房的九娘,匠房的刘匠工,门房的老唐。
倒都齐全了。
至于书房的老仆韩东和府卫统领林教头,平日都听命陆明渊,在前院活动,极少涉及后宅事务,她亦管不着。
云晚意眸光绕了一圈,最后直直落在李嬷嬷身上。
直到她浑身不自在的时候,忽就笑了声。
“我瞧着李嬷嬷,倒是比康嬷嬷还年轻呢,不似犯糊涂的岁数,成衣房的活计可得心细,日后可不要犯糊涂了才好。”
李嬷嬷心头先是一紧,待她说完后,才松了口气,忙不可迭应道,“您教训的是,奴婢省得了。”
“起来吧,我今儿来,不是立规矩的,无需这般拘谨。”
话音才落,屋里的气氛为之一滞。
堂下众人:……
云晚意看向康嬷嬷,笑意盈盈道,“前几日我身子不争气,府中一应事务,倒是使得嬷嬷劳心了。”
“不敢,都是老奴分内……”
云晚意摆了摆手,继续道,“府中一应事务皆有各位操劳,我亦是愿做清闲人儿的,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是对府中一应情况稍解于心,指不定哪日去了外头,旁人询起,若一概不知,我丢人事小,但旁人议论侯府没规没矩事大,嬷嬷,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她扯着侯府的名声的大旗,康嬷嬷哪能说不,尬笑着连连点头,“您说得是,是这么个理儿。”
眼见她们没了异议,云晚意说起了正事来,“各位的账册可都带来了?”
却见堂下众人神色各异。
有如门房的老唐神色如常。
也有如李嬷嬷般忐忑不安。
亦有如元嬷嬷般唇色青白,微微张口,却又收了声。
云晚意扫了眼,心底了然。
靖宁侯府没落许久,迎来往送来极少,门房能伸手的地方不多,干干净净自是不怕查。
成衣房在她嫁来前,只有陆明渊一个主子,只消紧着他,其他人偷些工减些料,再平下账面,亦或做的繁杂些,碰上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也能糊弄过去。
而像大厨房这般油水极厚的地儿,明目极多,但凡伸了手,那账就难做的全无破绽。
想是方才的立威卓有成效,至各房管事现下都无往日一般镇定自若。
云晚意趁热打铁道,“康嬷嬷,听闻大厨那头的帮工韩拓,似是嬷嬷的亲家弟弟的孩子,有这般事儿么?”
康嬷嬷脸色一白,惊诧不定,悄然瞪了眼元嬷嬷,才慌忙开口,“世…世子夫人……”
却不想,云晚意一转脸色,摆了摆手笑若春风,“嬷嬷不必如此,常言道举贤不避亲,我亦是信嬷嬷没有私心的,听闻老夫人托你管好府中,那韩拓我略是晓得,平日里,也…算勤快,可见嬷嬷是对老夫人的话是上了心。”
“世子夫人明义啊,老奴…老奴……”,她说着,便抹着眼欲上前跪谢。
云晚意忙上前虚扶,“何至于此,我虽为新妇,但嬷嬷不易我亦瞧着,莫要这般。”
作了好一番主仆情深,待康嬷嬷歇了些。
云晚意看着她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微红的眼眶,温声询道,“嬷嬷,府中规制为从一品郡侯,城郊的那些早荒的小庄子不计,朝中予月俸独七十二石,不知我说的可对?”
康嬷嬷连连点头。
云晚意又转而看向元嬷嬷,“今上御极以来,四海承平,每年南粮准时入京,是以京中粮价与往年相差不多,米粮一石市价五钱银子,便是上等的良米,亦不会过七钱,不知我说的可对?”
元嬷嬷也随之木然点头。
……
最后,云晚意在众人麻木的神情中看向安管家,幽幽道,“前年朝中在河套地区,设新河牧场,迁一万八千户,牧草年产……,安管家……”
安管家拱手行了一礼,“不必了,您见识广博,标下钦佩。”
云晚意颔首,肃声道,“我也不愿为难各位,诸往不究,只是侯府眼下处境艰难,正是需阖府齐心协力之时,我院里这些丫头少不经事,往后每日谴一人,随各位学些事儿,出些力,可成?若是各位还有其他想法,大可随我去同世子商议一番。”
铺垫至此,堂下这些人不论底子干不干净,都不愿再置喙其他。
纷纷如同大赦般附和起来,“全凭世子夫人安排。”
水落石出,图穷匕现。
她并不想操心侯府的事务,劳心费神去一条条对那些儿账目。
也从来不奢求能换下这些人。
只求她们往后存几分敬畏,便足够了。
今日之事,筹谋得当固然重要,但亦是运气上佳。
若她们当中有谁,不到黄河心不死,执意对账,非要闹腾到陆明渊那儿。
那她今日精心扮做的强势模样,便会如泡沫般,一触即碎。
上一世,她也曾借着贪墨的由头要发落大厨房的元嬷嬷。
最后却是元嬷嬷那桩事儿后,毫发无损。
她反倒是因着气闷和惊惧,病了好些时日。
那时起,她便隐隐意识到,在这侯府后宅中,不得郎君垂怜,无论怎地奋力,都无甚意义。
一路回到主屋,云晚意连衣物都懒得换,软趴趴的侧倒在围子床上,迷蒙着眼,不愿再提半分力气。
像是打了场仗似的。
七音眼中满是星星,吱呀了半天,最后憋了句,“您怎生得这般厉害!”
雪晴给她这小模样逗笑了,边给云晚意斟着茶水,边接道,“您都许些年不经商事了,怎还晓得如今的食货作价?”
“对耶?您方才口若悬河时,不说她们,阿音都给唬的一愣一愣的。”
云晚意悄然睁开半只眼睑,懒懒然出声,“出嫁前在父亲书房里瞧得的,不必忙活了,我不渴,就是有些乏了。”
雪晴诧然,一时间倒也想不起入京以来,世子夫人有没有离开她们,单独出去过。
又见世子夫人眉眼间的倦态涌现,满眼便只剩下疼惜了。
连忙拉着七音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房门。
屋里静了下来,云晚意只觉昏沉沉的,渐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