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明渊的膳食
云晚意醒来时,暮色已近。
昏暗的烛光轻轻晃动,窗外水声潺潺,淅淅沥沥。
竟是不知何时起落起了雨。
在外间候着的七音听到动静,掀起珠帘,端着一盏饮子走了进来,见她欲起身,连忙放下茶盏想上前扶她。
云晚意摆了摆手,“还没那般娇弱,只是这里头有些闷气,抬一扇窗牖可成?”
七音扶着她,像个老婆子似的唠叨着,“姑……世子夫人您这一觉可是睡狠了,足足快三个时辰,往前睡的迷糊的时候,自个起来给摔着了,可不能大意。”
“好好好,你说的都成,你家姑娘今儿想透个气,成么?”
搀扶着她在伏案旁坐下,七音手脚不停地支起东侧的窗牖。
浸润在混杂着尘土、草木气息的新鲜空气里,云晚意只觉身子一轻,初醒的倦气倏忽散尽,不自禁道,“这雨,来得真真好呀。”
瞧着自家姑娘发自心底的笑颜,七音暗暗欢喜,收掇床被的动作都爽利了几分,“您且再等些儿,晴姐姐还守在小厨房那头,今儿煨了山药老鸭汤,还有您最喜的醋溜丸子,包管您吃的欢心。”
“嗯,私下里还是唤我姑娘,可好?一会儿就在这里间用晚食,雪晴这些年儿愈发规矩了,都许久不曾同食,一会你也劝劝她,成么?”
七音身子一僵,想起姑娘昏睡那几日,雪晴与她的说教。
“往日在家时姑娘待我们更胜亲人几分,是以平日里随性了些,但如今姑娘成了世子夫人,侯府的规矩大,主是主,仆便是仆,日后要规矩些,要唤姑娘作世子夫人了,莫要惹麻烦,明白么?”
那时她还想说“姑娘不是这般人”,可又想起府中有些下人,因着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挨板子的挨板子,被发卖的发卖,便只是默然点头。
正欲说已吃过了,可才一回首,就撞上了一双热切的眸子。
不由得一时无言,姑娘醒来这几日,待她们同云家并无分别,甚至,好似亲近更甚了。
是了,从前在云家时,虽与旁的亲族不亲,但好歹还有三夫人和筝姑娘相伴。
现在进了侯府,靖宁世子摆明不喜姑娘,如今这个时候,若是私下里,也同姑娘规矩、生分,岂不是让姑娘更难过。
晴姐姐只说对了一半,在外头时,她们是要守着规矩,不给姑娘添麻烦。
但在这屋里头,只要姑娘开心,便是天大的事儿,姑娘想她们亲近些呢。
思及此处,七音心下一定,笑着回道,“成,都听姑娘的。”
……
远处的霞辉散尽,夜色覆了下来。
燕京城郊外的泥泞小道尽头,一辆车马缓缓驶进了一座农家小院。
片刻,窗纱处烛光亮起,映照出一对中年夫妇对坐的轮廓。
那汉子先是开口,声音尖锐异常,“主君,府里头来信询,说是那新妇今日召集了各房管事,强行插手府中事务,该如何决断?”
妇人一怔,那个娇娇闺女儿?
“细细说来。”
随即,离着靖宁侯府十几里的农家小院里,云晚意在时盈苑整治府事的场景被娓娓道出。
妇人听罢,沉寂良久。
摇了摇头,叹道,“依着主仆规矩立威,拉一踩一,又高拿轻放不过分为难,不曾想,竟是个有本事的。”
“那可要回信……”,汉子将手横在脖颈间,比了个手刀。
“不必,她生死皆在本宫一念间,既不曾动我们的人,如今既是后宅唯一的主子,想掺些沙子,也无可厚非。”
说着妇人又长叹了口气,“远儿如今长大了,他虽是擅自做主,忤了本宫,但谋夺云家,亦是为了大计,总得予他几分信任,处处肘掣,弄得母子离心便不好了,且留着罢,待云家事毕再处置她。”
“若是……”
汉子还欲说些什么,妇人却抬手打断,“回信府中,不曾误事就莫节外生枝,若那新妇当真要挪她屁股再论,其他事儿都给本宫受着,莫要忘了正事,当真觉得本宫瞎了不成。”
说到最后,她眼中的狠意几近溢出,汉子吓的一颤,忙领命下去回信。
这番对谈,亦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无人得知。
时盈苑。
主屋里间的泛黄的烛光亮起。
云晚意正斜躺在罗汉床上,捧着《刑律》,看的失神。
一旁的雪晴和七音忙着收拾伏案上的碗筷。
她本是不同意,但到底还是奈不住云晚意软磨硬泡,七音还拉着她,灌输着方才醒悟的道理。
又是在里间,只有她们三人,便坐了下来。
似在云家时那般,欢欢喜喜地一齐用了晚食。
许是心情颇好,云晚意比平日吃的还要多些。
雪晴见此,睇了眼七音,心中暗忖,果然还是七音最知姑娘心思。
不消一会儿,便收拾好了伏案,雪晴先吩咐着七音去外间守夜,而后走到云晚意身侧。
柔声道,“姑娘,明日再看吧,莫伤了眼。”
“嗯嗯,我省得了,你去休息吧,明儿随我去库房瞧瞧备的那些礼。”
云晚意囫囵不清的回应着,好一会儿,才发现雪晴还一旁杵着,神色挣扎。
不由得一愣,放下书册,诧异道,“可是还有事儿。”
“方才奴婢去了大厨房,要了些葱蒜,见着了予世子爷备的膳食,……有些清淡。”,说到最后,她顿了顿,用了委婉些的词。
雪晴是知侯府没落的,但若非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想世子爷吃的竟是这般清简。
原来是这事啊。
云晚意松了口气,随口回道,“许是世子肠胃不好,就喜欢食些清淡的呢?好啦,大厨房那头自有元嬷嬷操心,你就别累着自个了。”
说着就起身,推着雪晴往外去,“快去休息吧,明儿还有事呢。”
瞧她一副了然却漠不在意的模样,雪晴一时有些急了,连忙道,“姑娘当是明白奴婢意思的,这个好当口,姑娘可不能任性啊……”
见状,云晚意心头叹了声,一双素手化推为抚,轻柔捋了捋衣物上因推攘而成的褶皱。
雪晴毕竟不是七音,还是说得明了些好。
随即正声道,“雪晴,你是不信我么?”
雪晴瞳孔微缩,忽就想起早些儿自家姑娘那些儿手段,定声道,“姑娘比奴婢聪慧,奴婢自是相信姑娘的!”
“那便好,其间曲折,我此刻不便与你明说,你心思端是为我好,我明了的,只是不能依你……”
说着眼神有些落寂,她长长舒了口气,“我与陆世子,如今、往后就这般,便是最好了。”
话已至此,雪晴只好点了点头,“那奴婢听姑娘的……”
看她神色犹疑,云晚意知她是记着阿娘的叮嘱,想她能得陆明渊所喜爱。
也不生恼,柔声道,“并非我不愿放下身段讨陆世子欢心,你再想想,世子身为男子,我若花自个的银钱予他备吃食,他是欢喜还是倍觉侮辱,都是两可间,世子吃食之事,就当我们时盈苑从来不知,成么?”
闻言,雪晴浑身一颤,是啊,她竟不曾想到这层,“姑娘思虑周全,都听姑娘的,方才是奴婢妄言了,请姑娘责罚。”
云晚意心下一松,她在侯府仅有的依靠,就只有雪晴和七音了。
七音私底下是小迷糊的性子,她说的都信。
但雪晴心思细腻,是以阿娘是叮嘱她照顾自己,现在说服了她,算是为日后行事增了一分助力。
不由逗趣道,“你亦是为了我着想,我怎会责怪于你,快些儿去休息吧,明儿的事若是做不好,姑娘我可就要惩处啦。”
“是,姑娘也早些儿休息。”
雪晴退了下去。
云晚意回到罗汉床上,望着窗外复而再起的淅沥小雨。
也是如今日这般的雨天,雪晴也曾在时盈苑中说起如今日这般事。
道是今上御极之初,政务繁忙,户部的林大人宿在宫里,整日忙碌,既睡不好,也吃不好。
林夫人知晓后,亲自下厨,一大早起来,为林大人准备膳食,托人送到宫中,羡煞了旁的同僚们。
纷纷夸赞林夫人贤惠,林大人有福气。
事后,向来不喜林夫人的林大人,竟是遣散了府中的几房妾室,从此独宠林夫人一人。
夫妻恩爱,一时传为美谈。
当时,云晚意初嫁,自是盼着与陆明渊恩爱无疑。
她洗手作羹汤,连着数日都予藏剑阁那头送去一份膳食。
那头都收着,她还欢喜了许久。
可就在第五日,夜七忽就前来,说是主子口味清淡,那些食材太过贵重,世子夫人日后不必再劳心准备。
云晚意还当是不合他口味,次日便花了心思,弄些寻常食材,烹了些家常小菜。
却不曾想,竟被原封不动退回了时盈苑,还附着一个包袱,包着的五百两银钱,夜七说是主子补贴予世子夫人的。
那一刻云晚意才意识到,陆明渊是不愿用她的银钱。
她从嫁妆中支钱费心备的膳食,于他而言,是个负担。
现在想来,她那时是有多傻,明了这些,竟撤了时盈苑的小厨房。
想着与陆明渊同吃同用。
日日朝着着大厨房那头跑,费尽心思,变着法儿钻研那些有限的食材,弄成百般花样,就想着能让陆明渊吃的好些,因而惹得元嬷嬷极是不快。
回想起上一世的桩桩件件,云晚意不由唏嘘,她这张娇生惯养的嘴,是怎地常年忍受着那些清寡之物,几近成习的。
如今再来,定是不会了,陆明渊吃的舒不舒心,与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