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长风司
何氏没应声,默然将盒子放在案桌上打开。
盒内是精致的黑金绸缎衬底,静静摆放着两枚浅绿色的玉佩,其间各自精雕着一黑一白两只胖头鱼,细节处的划痕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是一双旧物。
乍一瞧着,也不是多贵重,样式也是寻常,除却鱼目雕字,玉石铺子里不乏同款玉饰。
白鱼佩目中内刻的字,已是模糊不清了,黑鱼佩目中内刻的字,也只余半边“亻”字。
何氏眸色暗了几分,怔了片刻,方合上盒子递予云晚意,“这是阿娘早年偶然所得,如今归赠予你和姑爷做新婚礼,望你们日后白首偕老,长乐安康。”
语气郑重认真。
云晚意原也只觉得阿娘见她嫁人,心中惆怅罢了。
现下却是明了了,这玉佩来历并非阿娘所言的偶然所得。
她命本该如秋草,凋零在寒冬,无人知晓。
三生得幸,为人视若易碎珍宝。
阿娘于她的恩情,便是满填山海亦不可平。
云晚意笑着接了过来,“阿娘宽心,悠悠会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嫁了人,也还是阿娘的女儿。”
何氏别了过头去,云晚筝拉着她的手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云晚意,道,“不…不说这些…你,姑爷近日好似挺忙?不是说……”
提及于此,云晚意压下心头愁绪,收起玉佩,耐着性子解起惑来。
旁人皆道已故靖宁侯陆宗顺,十数年前因护佑皇嗣不力,为太宗皇帝所厌弃。
才致如今的靖宁世子迟迟无法袭爵。
更有传言,今上之所以只予陆明渊一个闲职,便是想待几年,再寻个无功无继的由头,降一降靖宁侯府爵位。
这些市井之说有几分可信,云晚意不知。
但今上仁德爱才之名,应是不假的。
陆明渊眼下处境尴尬不假,可私下却是奉领了皇命,奉领长风司,这是君王的考验。
眼下因与她的亲事,银钱这面儿再无阻碍。
以他的本事,重获上眷,一飞冲天之日,不会太远。
“长风司?”,何氏一诧。
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并非寻常后宅无知妇人。
长风司的名头她自是知道的。
太祖皇帝至武二十六年间,太宗皇帝受封就藩燕地,为抵御北狄侵扰,组建长风司,以察军情。
靖难之后,太宗皇帝御极,为防惠文太子旧臣作乱,更是赋长风司督查百官,布控十三州府及自兴牢狱之权。
皇命特许下,行事无所忌惮,凶名赫赫,朝中、民间无不怨声载道。
至明德初年,仁宗皇帝取缔长风司,至今也不过十数载。
思及此处,何氏不由得一惊,当年那些请命取缔长风司的大臣,而今个个可都在朝中,身居高位,姑爷这份职,可不是什么好差。
见何氏面露忧色,云晚意了然,柔声道,“阿娘不必太过忧心,既是君命,本就不可违,何况郎君亦是勋贵子弟。”
重设长风司为今上之意,何须顾忌朝臣。
何况大洛的勋贵世受皇恩,向来不为文臣所喜,朝中文武相争已是常事,陆明渊就算是承得它职,文臣攻讦亦不会少。
虽说陆明渊后来走的却是几近孤臣的路子,既非文臣,亦非勋贵。
不过,这些忧虑云晚意却是不曾提,若不是有话需转达,她是连先前那些话都不会提起,平白使得阿娘忧心。
一番宽解下,何氏脸上的忧意总算减了几分。
云晚意斟酌了一会,轻声道,“此事眼下尚未有定论,郎君亦是不愿让他人知晓,还请阿娘和筝儿莫往外头说去,父亲亦是不成的。”
何氏这才有些懊悔道,“是娘不是,不该追问你。”
“阿娘这是哪里话,是女儿想让阿娘宽心些。”,说着也不待何氏回应,云晚意脸上又露出几分为难,“倒是前日听郎君提及司中密报,江南夏蚕大范围染了怪病,恐蚕农绝收,需提防有心人作乱。”
一语尽,却见何氏看着她,神色茫然,不由暗叹。
阿娘终究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不知商事,这样也好。
便提醒道,“如今京城还鲜有人知,家中有布坊生意,若堂兄不曾来信,还望父亲早做准备。”
何氏恍然,试探道,“是想提醒你父亲,又苦于不能明说姑爷的差事么?”
云晚意苦着脸点了点头,何氏笑着戳了戳她额间,“你这孩子,怎不早和阿娘说,这事儿简单,你舅舅常有信来,阿娘随意寻个由头同你父亲提一嘴便是,哪消得你哭着个脸。”
云晚意一滞,愣了一会,好像才想到似的,抱着何氏的手欢喜道,“阿娘总是有法子。”
皇城中。
紫宸殿御书房内。
一身明黄窄袖四团龙常服的宣昭帝端坐在锦榻上,面沉如水。
视线里的青年男子却是不露怯色,气定神闲地禀完了案情,便垂眸不语。
正是匆忙入宫的陆明渊。
宣昭帝见他这副模样,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怒火,抄起案上的奏章甩在他身前,“这便是你口口声声同朕说的,心仪女子?一介商户之女?这也罢了,新婚夜跑通州府去?你可知这是欺君!欺君!”
陆明渊浑然不惧,拾起脚下的奏章过了一眼,道,“据臣所知,这御史台的周大人,其庶四子前些时日迎娶了松江府富商关家嫡女,若如此便是官商勾连,周大人比臣更为合适这罪名。”
“别给朕扯这些,你当朕不知,你先前边说长风司的账目不宜走户部明账,朕不是不知其间利害关系,可内帑不缺你那三瓜两枣?用不着你卖身筹款!”
……
锯嘴葫芦,闷声不响。
宣昭帝气地站起,缓好一会,好笑道,“这块儿你怎就不能也学你那死心眼的爹?你姨母前些日子还说待那姑娘过门,唤她来宫里瞧瞧,如今倒好,你说说,怎么办!”
……
父子俩当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宣昭帝无力坐了回去,摆手道,“成了,通州的案子,就按你说的办,至于人手,通州卫所人马任你挑选,明日便起程,这事一毕,自己进宫同你姨母说道,下去吧。”
“是。”,陆明渊拱手告退。
行至殿门前,身后便传来宣昭帝的声音,“等等,那周珺的卷宗,寻人提到大理寺去。”
“臣遵旨。”
陆明渊头也不回道。
陛下龙颜不悦,那周大人会如何?
与他何干。
云晚意自云家离去时,已是约近寻常百姓晚食时分。
若不是何氏冷下脸催促她,她本还欲在沉香院赖上一段时间的。
“世子夫人,这便回府去么?”,何叔一边搬来马凳一边询道。
云晚意看了眼,一片彤色的霞云浮于天际。
“不,往城南钟鼓楼,程氏糕点铺。”
……
燕京城是天下首城,繁荣之景自不用多言。
就是寻常日子,城中的夜市也会一直持续到亥正宵禁时分。
从热闹非常的东市街,马车一路徐徐。
转过城隍庙处天王街,便入城南地界了。
云晚意下了马车,一眼就瞧见了糕点铺前排的长队。
七音打量了眼,姑娘从云家离去前,向三夫人讨了福生的身契。
不过姑娘好似还有其他吩咐,今儿便没让他随着一齐回侯府。
雪晴姐姐随着礼车先行回府准备晚食了,何叔又一把年纪。
便自告奋勇道,“姑娘不若回车马稍歇,我去吧。”
云晚意摆摆手,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忽就瞥见相邻而驻的马车旁,伫立着的贵妇一手扶额,身形微晃欲前倾。
一时不曾多想,跨步而上,呼了声“小心”,一把抓着了那妇人的腕间。
还不及扶站稳当。
那妇人眩的厉害,竟顺着她这一带,整个人向着她倾倒而来。
两道单薄的身影齐齐摔下。
“姑娘!”
“夫人!”
一阵惊呼,兵荒马乱。
对方丫鬟忙搀扶着自家主子起身。
云晚意坐起身,一手揉着前腹,一手碰了碰后腰,火辣辣的生疼,路面是青石材质,方才又摔的猛,估摸着是破了些皮,出了些血了。
“你这人是怎地回事,无缘无故拉我们夫人作甚?”
方才妇人的丫鬟望着长队人群,又生得突然,回头乍一瞧,倒像是云晚意拉扯致二人摔倒。
就连一向咋呼的七音都歇了声儿,茫然看向云晚意。
“咳……香枝,不可无礼,刚刚是这位姑娘救了我。”,声音柔软,似四月里的一泓春水,浸润人心。
她理了理额前微乱的鬓发,才看向云晚意。
一张温婉而典雅美人脸印入眼帘,脸庞轮廓柔和,皮肤白皙,宛若汉白玉般精致无瑕,秀气的柳叶眉下,眼眸间水波微漾,掩不住深藏的几分哀意,惹人生怜。
云晚意身子一颤,心头酸意涌出,怎会是她……这燕京城,当真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