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青日烈,长风浩荡。
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俯卧在云海之间,犹如一条青色巨龙在蒸腾雾气里蜿蜒盘旋。
有苍鹰自山峦飞来,猛一个俯冲,低空掠过御座后的天子旌旗。
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方的金色龙纹,在灼灼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光芒笼罩着。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霍翎骑在马背上,以指作梳,咬开缠绕在腕间的发带,将原本松散拢着的头发重新扎紧。
鬓边的碎发拂过她的眉眼,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没有惶恐,没有紧张,也没有激动。
她十分平静。
耳畔隐隐传来许时渡和无墨激动的叫喊声,似乎正在为她加油鼓劲。霍翎没有凝神去听,她解下背在身后的弓箭,一手握弓,一手持着马缰,视线余光一直落在礼部官员身上。当那位负责登记报名的礼部官员,将手中的小旗子高高举起,又猛地挥下时,霍翎第一个打马而出。第一圈的靶子设在拐弯处。
大多数人在骑马入弯时,都会下意识减一减速,但霍翎没有。
她骑马入弯不需要减速。
在高速移动的马背上射箭更不需要。
只是要求不脱靶的话,她可以办到。
长箭飞出,霍翎丝毫不关注这一箭的结果,再次压低身形贴在马背上。
只这一下,她就顺利与身后几人拉开了距离。
第二圈的靶子放置得有些远,霍翎几乎将手里的弓弦拉满,而后松开。
反震的力度让手臂有些发麻,但在过去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所以,继续。
霍翎比得太过专注,等她进入第四圈时,已经和排在第二的靖国公世子拉开了足有半圈距离。
景元帝今天穿了一件青色常服,戴着不起眼的金色玉冠,倚着座椅的姿势十分随意。
只有站在他身后的李满看得清楚,每当霍翎没有减速地拐弯或射箭时,景元帝的右手都会紧紧抓着扶手,养尊处优的手掌上露出明显的青筋。他和校场上的众人一样,视线一直在追逐着霍翎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骑装,头发扎成高马尾,两条红色发带在风中不断翻飞,宛若一只翱翔于天地间的凤凰。蓝天白云,青色草地,在这样灼灼如火的颜色里,彻底沦为背景。
六圈过去,霍翎已经彻底奠定自己的优势。
景元帝微微缓了口气,想要挪开搭在扶手上的右手。
意外就在这瞬间发生一一
原本就已迅疾如风的白色骏马,竟然还在爆发,猛地又蹿出去一大截。
众人原以为这是霍翎操纵出来的结果,但当马匹飞掠过靶子,霍翎没有直起身搭弓,依旧死死贴着马背,才有人察觉到不对劲。惊呼声渐起。
景元帝右手撑着扶手,猛地起身,怒喝道:“让禁卫马上过去营救郡君!”
"快去!"
李满和崔弘益调头就往观赛台底下跑去。
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景元帝紧盯着下方那道红色身影,垂在身侧的右手一点点攥紧。他猛一拂袖,踹开面前的桌案,大步流星走下观赛台,只丢下台上群臣面面相觑。失控了。
霍翎比场边所有人,都要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尖叫声传入耳里,似乎有人在吼着什么,霍翎分不出一丝心神去关注周遭的情况,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上。身上的骏马已经完全不受霍翎控制,她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马停下来,只能勉强在马背上保持平衡。这种情况显然是不正常的,再这样下去,不需要多久,顶多再跑个两三圈,骏马就会因为彻底耗尽生命潜能而轰然倒下。余光扫见有禁卫在不断靠近,可面对飞驰的骏马,这些禁卫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劲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霍翎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这并不妨碍她思考。
依照她以往的经验,面对这样一匹完全失控的骏马,最好的办法就是射杀。
这些禁卫都是贴身保护天子的精锐,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他们没办法在射杀马匹的时候,还确保她的安危,所以他们才会踌躇不敢上前。既然他们不敢,那就让她自己来吧。
为了保持平衡,霍翎的两只手都死死抓着缰绳。但这会儿,她突然松开右手,摸向自己腰间。
还未摸到那把常年不离身的利刃,马背突然一颠簸,霍翎整个人的身子都向着左侧一倾斜。
她左手几乎用尽了力气拽紧缰绳,右手猛地拔出匕首,彻底送入白马的脖颈。
白马吃痛,马蹄立空扬尘。
霍翎抽出匕首。
马血喷溅。
霍翎因兜头喷来的温热马血眯了眯眼睛。
这是最后的脱身机会,趁着白马滞空的短暂时间,原本就倾斜在马背上的霍翎,顺势一个翻滚,护着自己的头和脸滚落在地,滚进一旁的草丛里。在她被震得胸口发闷,喉间弥漫出腥甜气息时,不远处传来重重的砸地声。
但凡她刚才弃马时慢了几息,又或是坠马后没有顺势滚入草丛,这会儿都极有可
能被倒下的马砸中,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接连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围了上来。
霍翎半边身子都被马血溅到,双眼蒙上一层血雾,还不断有温热的血从她发间滴落。她根本分辨不出周围都有什么人,但那些分辨不出来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脑海里回荡着冗长的嗡鸣声,眼前也在一阵阵眩晕,霍翎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还是死死咬着自己的舌尖,保持着头脑最后一丝清明。直至鼻尖闻到熟悉的气息,霍翎攥着来人的衣摆,吐出一大口淤血。景元帝几乎是半跪在霍翎面前。
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天子气度,他都顾不上了。
从骏马失控,再到霍翎抽出匕首杀马,弃马滚入草地,他心里唯一牵挂着的就是她的安危。
即使知道那些将她整个人打湿的血都不是她的,但当景元帝拨开人群,看到霍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时,他还是有一瞬间如坠冰窖。他伸出右手,想将她从地上抱起,又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加重她的伤势。
踌躇之际,霍翎缓缓睁开那双已经被血雾覆盖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努力蓄积了一些力气。
“陛下...."
她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叫了他一声。
景元帝顾不上其它,尽可能放轻动作,将她揽入怀里。
霍翎笑了一下,放心地陷入昏迷。
看着怀里的姑娘,景元帝抬起右手,想要触碰她脖颈处的大片擦伤,但指尖还未碰到又瑟缩了一下。反复几次,他终于放弃,将指尖落在霍翎的眉心,颤抖着,替她拂开那一缕被血水打湿后,贴在脸庞上的黑发。“陛下。”李满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到景元帝身边,急得满脸汗水,“太医来了。”
景元帝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等太医擦着额头汗水给霍翎把脉,给出可以挪动的判断后,景元帝挥退禁卫,亲自将霍翎抱上御辇。"回行宫。"
禁卫军统领跪在旁边请罪。即使这件事情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但校场的安危由禁卫军负责,出了事情,他难辞其咎。御辇起驾,景元帝没有看禁卫军统领一眼,只有不辨喜怒却让人心头发沉的声音从御辇里传出来。“去查。”
豆大的雨水打在屋顶、窗台、地面,发出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
霍翎就是在这种既静谧又嘈杂的环境里醒过来的。
不知是不是马血飞溅进了眼睛的缘故,她的眼睛涨疼得厉害。霍翎想要用手揉一揉眼睛,却在抬手间不小心扯到伤口,痛得她小小抽了口气趴在床边的无墨听到动静,惊喜地擦开床幔:“小姐,你醒了。
知道无墨在旁边,霍翎也就不乱动了:“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
"陛下呢?”
“原本陛下一直守着你,后来李内侍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出去了。”
霍翎闭着眼睛缓解不适:“现在殿内只有我和你对吧。
无墨点头,想到霍翎看不见,又连忙应了声是:“陛下安排了几个人,但都留守在殿外。”
“太医怎么说,我伤得严重吗?”
无墨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小姐反应快,应对得当,又是直接摔进了草丛里,身上大都是些擦伤,看着吓人,但只要好好养上小半个月,再配上太医开的药膏,不会留下疤痕的。比较麻烦的是震到了胸口,小姐要是觉得胸闷,多半是因为这个。“那就是伤得不算严重。”霍翎睁开眼睛,深深凝望着无墨,突然道,“无墨,我必须病上一场。无墨被她话中的含义吓了一跳:“小姐....."
“我不能白受伤。受伤再加一场生病,才是最好的结果。”
无墨明白霍翎的意思,只是语气犹豫:“可是我看陛下很紧张你。小姐,你在校场昏迷以后,是陛下亲自将你抱上御辇,送你回长信宫的....许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呢....霍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无墨的手:“我不
确定做到这一步够了没有。所以,我必须不留余地。
她手里能用的棋子一直不多。
用得最顺手的那枚棋子,从来都是她自己。
一枚棋子,在入局以后,想要跳出棋局,成为执棋的棋手,本来就要兵行险招。
从她决定翻身上马进行那场比试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用计,自当用尽。
只受伤,效果还不能达到最好。
手腕被攥得生疼,无墨不知道她家小姐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是如何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但她从中,清晰感受到了霍翎的坚持。
无墨眼眶骤然通红,她唇角颤了几下,却还是站了起来,忍着哽咽向外走:“陛下怕殿内太热,又怕您不小心受了凉,让人把降温用的冰盆挪到屏风后面去了。里面肯定有没化完的冰,我去拿。”“好。”霍翎露出一抹欣喜的笑,重新闭上眼睛
“动作轻些,别被人发现了。
天子所居住的长清宫里,景元帝正在翻看禁卫军统领调查的结果
不到两个时辰就调查出这么多东西,可见禁卫军统领是一点儿也没敢耽搁,查完以后就急急忙忙过来享报。这会儿,禁卫军统领跪在下首,看不清景元帝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衣摆。
景元帝还穿着白天那身青色常服,从衣摆到衣襟,一片蜿蜒血色,看得人眼皮猛跳
禁卫军统领当然知道那些血色从何而来,但陛下都回到行宫那么久了,居然连换一
身衣服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景元帝翻到最后,冷冷一笑:“皇家猎场里,在马厩做事的小吏不满上官克扣和麦骂,故意给某位贵人的马下了药,想让贵人问麦他的上官?你查出来的这些东西,你自己信吗?”他将手里的资料全部朝禁卫军统领摔去。
禁卫军统领不敢躲,硬着头皮道:“陛下,我们查过去的时候,那名小更已经服毒自尽,还留下了遗书。臣也知道遗书不可信,但想着陛下关注此事,就先过来向陛下禀报一番。景元帝压着怒意,对禁卫军统领如此浪费他的时间非常不满:“继续查。查得水落石出再来向朕禀报。”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动静。
景元帝微微蹙眉,就见李满带着浑身被雨水打湿的无墨走了进来。
景元帝霍然起身:“你家小姐怎么了?”
无墨跪下泣道:“陛下,您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她突然就发起了热,这会儿嘴里一直叫着您。
景元帝越过禁卫军统领,急步冲出殿外。
等李满撑开伞匆匆追出去时,景元帝已闯进雨幕里,向不远处的长乐宫走去。
李满连忙小跑着追上景元帝,为他撑伞,但该打湿的衣服都已经打湿了。
瞥了眼景元帝的脸色,李满没敢开口劝。
一直到景元帝进入长乐宫,走到床榻边想要看一看霍翎,却发现自己浑身狼狈,踌躇着不敢上前时,李满适时出声劝道:“陛下,您这样子,不宜近郡君的身。您看,要不要
景元帝挥手。
李满会意,立刻朝身后的崔弘益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太医和崔弘益前后脚一起到了。
景元帝去偏殿换了身衣服,正在仔仔细细洗着手,太医从主殿过来了。
不等太医行礼,景元帝立刻问:“郡君情况如何。”
“回陛下,郡君发了急热,应该是今天在校场受了惊吓引起的。臣熬一副药给郡君服下,郡君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就能退热了。”景元帝松了口气,用帕子擦干手,再次回到主殿。
擦开天蓝色床幔,景元帝坐在塌边,静静凝望着床上的霍翎。
她下午时的意气风发还历历在目,如今就面无血色地躺在他的面前,景元帝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她越来越能牵动他的情绪。“陛下....."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霍翎睫毛轻颤几下,缓缓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景元帝。
景元帝用手掌探了探她的额头:“醒了?”
“陛下,我好难受啊。”
霍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鼻音。
原本就柔和的声音,这会儿听着愈发像是在撒娇。
“朕知道。”景元帝微微压低身体,凑近与她说话,这样能让她省点说话的力气,“你受了伤,还生着病,肯定很难受。霍翎笑了一下,突然委屈起来:“我又没能拿到头彩。”
景元帝被她说得心下一酸:“都是朕不好。朕不该让你去参加那个比赛的。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景元帝用温热的手掌,轻抚她冰凉的脸庞:“虽然比赛没比完,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那您给我准备了什么奖励?”
景元帝哄她:“你想要什么奖励,朕就给你什么奖励,好不好?”
霍翎眼眸一亮:“真的吗?”
“真的。”
“我确实有一个很想要的奖励。”霍翎道,“我想看大燕的完整奥图。”
景元帝一怔,这算什么要求?
不过霍翎还在病中,他不好在这个时候询问原因,只笑道:“行宫这里没有,等回到京师朕再带你看。李满端来熬好放凉的药,景元帝避开霍翎的伤口,扶着她坐起来:“需要朕喂你吗?”
“陛下干过伺候人的活吗?”霍翎很怀疑景元帝喂药的水平,“我还是一口气喝完吧,一勺一勺喝太苦了。霍翎一口气喝了整碗药,又用水漱了好几遍口,但眉头依旧紧紧锁着。
景元帝拿起托盘里的蜜饯,递到她唇边:“吃这个甜甜嘴吧。
“我不想吃这个。”霍翎避开他的手,凑过去,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下景元帝的唇角,“这样就好了。”草药的苦涩和温热的触感同时在唇角漫开,景元帝失笑:“顽皮。”
“您要是觉得吃亏,就亲我一下。
"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这么说着,景元帝还是低下头,在她唇上落了一吻。
霍翎不高兴:“您这吻,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景元帝加重力度,在她唇上碾吻,但顾及她的身体,只是浅尝辄止:“就是在哄小姑娘。”
霍翎被哄好了,轻轻咬了下唇,小声道:“我困了。”
景元帝眼神一暗,用拇指擦过她的唇畔
“睡吧。太医给你开的药有安神效果,你今晚好好睡上一
觉,明天病就好了。"
霍翎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蹭了蹭:
“那您能留下来陪我吗?”
她声音变得很轻,能听出明显的困意,但她还是强撑着精神:“我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热,那时候不懂事,生病难受了就只会哭。但我哭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人过来看我一眼。“我以为大家生病都是这样的,直到后来我弟弟也发过一场高热,我就明白了,原来不是所有人生病,身边都没有亲人守着的。”原本就因涨疼而发红的眼睛,漫上了一层湿润,眼尾更是一片嫣红。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生病了。”
“因为生病以后,是没有人会怜惜的。”
景元帝常听霍翎说起霍世鸣的威武事迹,却从未听她袒露过与家人的矛盾。
他垂下眼眸,认真看着她。
以往她总是一副神采奕奕,对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使知道她年纪小,他也时常会忽视她的真实年龄。直到此刻,她脸色苍白地缩在锦被里,低声向他诉说着那些年的委屈,他才惊觉她的成熟远超同龄人与她年岁相仿的嘉乐,在看到她坠马后,吓得一直在哭;而她呢,亲历了这场坠马,却直到此刻才红了眼眶。这种成熟,从来都是有代价的。而他此前,从未深入了解过她的过去。
“好。”景元帝低下头,吻去
,只觉那滴泪一路烫到了心底。他在她耳畔承诺道,“
关今晚留在这里守着你。哪里也不去。
“真的吗?”
“天子金口玉言,又怎么会说谎呢。”
霍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乖乖闭上眼睛,但没过几个呼吸,她又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到他还在,她立刻把眼睛阖上,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他抓住马脚。景元帝失笑,将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上:“不许再闹了,快睡。
霍翎睫毛颤了两下,擦过他的掌心:“好吧。”
然后就真的乖乖睡过去了。
等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景元帝收回自己的手,视线从她沉静的脸庞,落到她包扎过的脖颈,突然想到,她的家人这会儿都远在燕西。她是孤身一人进入京师的。
承恩公府、武威侯府以及柳国公府都对她怀揣恶意。
她空有郡君的名头,实则如履薄冰。
这偌大京师,她真正能够依靠的人,只有他。
十三护不住她,难道他贵为天子,也护不住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