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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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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以西,就是西域。这里,有佛窟林立的万佛洞,向来不缺意图朝圣者。

但路上流沙变幻莫测,一个不慎就尸骨全无。

所以,自本朝开国之后,鲜少有人踏足。

宣榕翻阅古籍,又打听了许久,才得到“八月中旬流沙会消停”的消息。从年初就开始等,只等半月后的西行。

说不期待是假的。

她甚至亲自去采购了吃食。

昔咏和其余两个侍卫,准备防晒的衣物、抓钩刀剑之类的武器,和火折子、千里眼之类的物件。

时间很快过去,八月来临,中秋将至。后院里的桂花芳香四溢。

昔咏大步走进时,宣榕正坐在亭里,轻声叮嘱新请来的仆妇:“……西厢房那几位老伯脾胃不佳,粥要熬化一点。唔,大概就这么多要注意的。我不在的这半月,劳烦二位照看好一宅子的人。”

宣榕给的定金丰厚,干的活也简单,不过是煮饭打扫。

那两个仆妇眉开眼笑:“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个心!”

宣榕也点了点头,这才用眼神示意昔咏,问她什么事。

昔咏挥退仆妇,俯身道:“郡主,流沙停止转动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西行了。

宣榕向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愉悦:“那好呀,明日出发。”

昔咏领命,去做最后的部署了。

顺便指挥工匠们,将新打的铜门安好。工匠们赤膊上阵,忙得热火朝天。

无人注意到,街角出现一双阴鸷扭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老宅。

眼底是盖不住的怨毒垂涎。

这让眼睛主人本来能算清俊的样貌,变得扭曲丑陋。

许久后,他对家丁道:“婚嫁的仪式可以准备了,等他们一走,喜轿上门,把她‘娶’过来。弄得越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越好。这样,就算他们回来想撇清关系,也没可能了。”

家丁胆战心惊:“可可可是老爷……”

“我爹呵,就想着巴结上司。一个小画师,也值得这么小心谨慎?”他弹弹袖袍,“等‘纳’进门,还不随便怎么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噜转了圈,到底没敢反对:“是……”

“对了。”那边铁门换得麻利,想必无人再能破门直入,他一声冷笑,“那群流民确实碍眼,别到时候败坏我后院女人名声——”

“找个时机,烧了吧。”

*

西北的天,入了秋后越发干旱少雨。

连续几日的艳阳高照,让风沙喧嚣。不过好在宣榕勾画的路线得当,一行人顺利经过蓝月泉、古驿站。

这天傍晚,更是远眺见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连绵石壁。

昔咏来了精神:“郡主,您看,万佛洞——”

夕阳将巍峨佛像群沉入血红。

也落在宣榕身上。

她仰起头。

随着骆驼走进,漫天神佛映入少女瑰丽的琥珀色双眸。

宣榕是伴随大齐迈向鼎盛而成长的。

可以说,她身上每寸骨肉,都有来自盛世的雕琢。

她也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天生就宠辱不惊,性情冷淡。此刻,她本该心如止水,却还是被万佛洞的景色晃了神,震撼得目光流露赞叹。

神佛静静沐浴在落日余晖里,或捻花高坐,或举止肃穆。壁画里的人物轻纱曼舞,仿佛下一刻就要袅娜飞天。

抬头仰望这些神佛,只觉人渺小如尘埃。

“……先停下来,我画几张草图。”宣榕喃喃道,干脆下令休整停留。

又和暗卫们一道拂去壁画尘土,拿起羊皮卷轴,开始执笔临摹。

时间过得很快。

等到夕阳沉入天际,夜幕降临。星空下,荒野瞬间凄清冷寂。

昔咏用火折子点了堆枯树枝,轻声问询:“郡主,可要把晚饭热了?”

“好啊。”宣榕很好说话,吃穿也都不挑。

吃完昔咏烤的干驴肉,喝了几口热羊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布袋里一个裹得严实的油纸包,说道:

“从酒楼买了点月饼,大家分着吃吧。”

昔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月亮。

它在崖壁间露出浑圆的亮色,赫然已是中秋。

另外两个侍卫都是隶属公主府。

不像昔咏少年时还闯荡过江湖、入伍挣过军功,这对孪生兄弟从小在京城长大,对京中吃喝玩乐再熟悉不过。

闻言,年幼一些的容松长臂一伸,捞起油纸包,看到上面“田”字,惊讶道:“咦,田记都开到西北来了?”

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糕点铺子,味道一绝。每天排队的人能从望都西城排到东城。

“没。”

宣榕露出个歉意的笑:“这家是假的,那是‘由’字。大家凑合吃吧。”

众人:“……”

容松嘟囔道:“啊,又是打着田记招牌,蹭人家口碑的。”

他们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看,一种样貌,却是两般气质。容松开朗好动,如日清朗,他的兄长容渡则更沉冷,像是深潭静渊。

闻言,容渡冷冷道:“嫌弃就别吃。”

容松却笑嘻嘻地拆开,“谁嫌弃了?郡主买的,就算是石头子我也照咽不误。”

油纸包里,三种口味的月饼叠放,每种四块。

比起京城糕点,不算精致,但造型玲珑,被模具刻了玉兔望月、丹桂飘香之类的图案。

四人分了月饼,宣榕也随便挑了块,细细咀嚼。

思念远在望都的父母。

焰火跳窜,光影勾勒出她精致侧脸,一缕青丝从颊边自然垂落,让少女看上去安静而遥远。

忽然,她轻轻开口:“昔大人,有狼。”

昔咏瞬间警惕,但还是说:“牧民猎狼,这个季节,正是群狼青黄不接之时。荒漠应该不会有野狼。”

“可我听到狼嚎了。”宣榕侧了侧耳朵。

谁不知道小郡主六感惊人。

昔咏凛然:“容臣登高一观。”

说着,她立刻甩出飞爪没入石壁,借力攀爬。登上视线极佳的最高点后,又拿出千里眼远眺。

皎洁的月光里,昔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等她几个起落,从高处跃下,宣榕抬眸问道:“可是还有人和鹰?”

昔咏抿了抿唇:“郡主听得不错。两支骑兵,前后追逐,前者不足二十,已是强弩之末,但后者……”

“起码五百人。”说着,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背负的双剑,像是在估量敌我差距,一字一顿道,“都是披坚执锐。至于狼,有一匹半马之高的雪狼。军队头顶有苍鹰盘旋,那是——”

听到这些描述,宣榕立刻能断定,这些骑兵根本不是来自大齐。

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与昔咏异口同声:“北疆十三连营的人。”

只有这些天山脚下的草原之子,才熬鹰驯马,豢养野兽。

面前,昔咏已经三下两下踩灭篝火,像是怕吓到她,声音很轻安慰道:“郡主,别怕,我们谨慎些,他们应该不至于闯入这里。”

“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宣榕摇头,“万里荒漠,只有这里略有遮蔽。逃兵慌不择路,往掩体奔逃太正常了。”

昔咏无言以对。

宣榕却面色如常,白皙的手抱起卷轴:“收拾一下,打不过,我们就躲起来。”

昔咏:“……是。”

*

几公里开外。马背上,耶律金早已筋疲力尽。

他攥紧缰绳的手发白僵硬。

侧头,余光里,哥哥头颅被追兵挂在马鞍上。那头颅表情狰狞,夜风一吹,呼啦作响,像是给他的催命符。

而他们的弟弟,从小到大,哪怕在望都寄人篱下时,他们都不屑一顾的弟弟——

正弯弓搭箭,漫不经心对准了他。

耶律金悚然一惊。立刻趴倒在马背上。

可那箭尖陡然下压,裹挟一股戾气,狂躁地射出,正中马腿!

他被骤惊的马甩了出去。

行至末路,在空中坠落的那刻。

耶律金才赫然发现,他们这位弟弟放任他们逃窜这么远,也许是怀着恶劣的趣味,猫捉老鼠一般,想看他们垂死挣扎。

否则以其箭术,方才能对他一击致命!

耶律金绝望地想,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可就在这时,忠心耿耿的下属纵马狂奔,险而又险地接住他。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主人拽下了马,脖子折断得无声无息。

马蹄卷起的尘烟里,露出耶律金一双不甘的眸。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

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个属下性命算什么?等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定要将那杂种碎尸万段!

这么想着,耶律金一咬舌尖。

向沙漠里唯一的崖壁纵马奔去。

这引得他头顶盘旋的苍鹰厉啼,穷追不舍,为身后骑兵引路。

鹰啼声穿透沙漠,这次,终于结结实实撞进了宣榕耳里。

狭窄的石壁间,无光无月,唯头顶一线极窄的星空。

宣榕靠着冰冷的岩石,听到兵戈交接的铿锵,马蹄踏沙的奔腾,箭矢离弦的窸窣。由远及近,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路西行,最血腥的场景,也不过是昔咏手刃了一个山匪头子。

但和近在咫尺的屠杀相比,那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了。

太平盛世里的明珠,不应该被这种杀戮玷污。

昔咏按照吩咐将潜望镜布置好,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就想捂住宣榕耳朵。

被宣榕轻轻摇头,避了开来:“无事。”

她静静地望着最近的琉璃镜。上面,经过数次折射,能看到岩壁缝隙外的追逐。

唯一剩下的骑士驾驭快马,神色怆然。

他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箭伤,但不致命。擦肩而过的羽箭也仿若戏弄,擦破点油皮。

直到身后人像是终于玩够了。

一道急促的舌尖哨音响起,紧追不舍的雪狼闻令提速,将快马扑翻在地。

骑士狼狈地在沙土里跌落。

他想爬,但被雪狼咬住了腿。

他又张开嘴,像是想向漫天神佛求饶求助,或是痛苦忏悔。

但他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就无力倒地——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贯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宣榕也瞳孔猛缩——骑士的脸和数年以前,北疆送来的三位质子其中一位,渐渐重合。

这是……耶律金。

漠北王庭的第二子。

那追杀他们的人,只能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宣榕所想,那人放平尚在震颤的弓,淡淡吩咐:

“搜一下耶律金的身。狼王印在他那儿。”

是成年男子的声线,低沉迷离,透着散漫慵懒,像望都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但偏偏又带了一丝森然杀气。

让人想起西北的烈酒与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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