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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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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饭后会上果脯,但今夜点心里,居然有新鲜的瓜果。

也不知是从南方何处,快马加鞭送来的。

鎏金萃玉冰盘,盛着被雕刻成花蕊的不同果肉,恍若堆起了一捧春色——

而这只是琳琅宴席里,再小不过的一道饭后餐点。

宣榕回过神,摇头道:“这是章平故意摆给我看的。否则,他大可以将晚宴设在明日,忙完政事后。”

方才是在想,京中怎么突然要这么多卷宗。

一连想到几个敏感可能。

但这不便与外人说,于是,宣榕随意指了指果碟,嗓音温和道:

“方才在算细账。郡守年俸不过两千石,各地米价不同,但约莫一千两。今儿这顿宴席至少百两,所以不会是章大人自掏腰包,至于公使钱么——”

宣榕笑得无奈:“按照陇西的银税收支,一年能撑得起三场吧。”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正说明大齐国力鼎盛么?”

“盛极易衰。”宣榕毫不避讳地道,“更何况,这种规格宴席,一年不可能只有三场。其余开销呢?很多时候上面人下来巡视,又喜欢……”

她不想将火气摆上明面,及时顿住,若有所感地偏过头,看到耶律尧正专心听她说话。

青年侧脸轮廓精致,在下颚处收起一道锋利的弧度,而他眉骨深邃,有几分高冠华服也压不住的野性。

但眸光却是专注的。

即使没看她,看向的是对面坐席外的篱栅攀花。

见她停住,方才慢吞吞转过眸子:“怎么?”

宣榕叹了口气,道:“给你看个有意思的吧。”

说着,她捻了几颗蓝色莓果吃。

许是这种水果太小,色泽不艳,在果盘里是作为陪衬落底的。量也不多。

于是,宣榕吃得很慢很仔细,一副喜欢极了的样子。

章平很快就注意到了,使了个眼色给下人,耳语几句。

不出片刻,一大碟莓果就送到了宣榕席位上。

在场无人不是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宣榕却有几分索然无味,她将玉盘一推,对耶律尧道: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信不信,最迟明日,甚至今夜晚间,狄道城内所有的莓果,都会被送到我房间?”

在十成十把握下,“你信不信”这种话,本身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

宣榕就没想过在对方口里听到第二种回答,但没想到,耶律尧偏偏来了那句:“不信。”

宣榕:“……”

耶律尧不动声色道:“来打个赌?我赌不会。”

宣榕哭笑不得:“……你一定会输的。”

耶律尧屈指,隔空点了点昔咏道:“那不一定。昔咏的紫电不是被我折了么,按理说,我该赔她一把剑。要是这次赌赢了,一笔勾销如何?”

见他坚持,宣榕捂额:“行。”

却闭口不提若她赢了,赌注如何。

她没有将这场打赌当真。

而上方,虽说算不上宾主尽欢,但明面上气氛也都到了,每个人都能做到虚假的其乐融融。

直到有人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听说昔帅早年游走江湖,曾与野狗争食,真的假的?”

在场微微一静,唯有乐舞鼓点如雷。

“有野狗朝我吠。”昔咏稳坐泰山,好像话中主角不是她,“我把这畜生皮给剥下来,做了那年过冬的皮草。”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长剑,露出尖牙一笑:“当时用的这把剑,大人可想观摩观摩?”

另一人接过话:“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双剑出,必见血,折煞我等了。”

又道:“也听人讲起过,昔大人刚入行伍,是女扮男装,和糙汉们同睡一张床,居然没被人发现吗?”

“怎么没有!我记得当时那事儿闹得大——”

众人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这位几如神话的女帅。

很奇怪,若她是男人,那她忍辱负重、为族伸冤,可以叫做“仁义”,她杀伐果断、登青云梯,可以称作“痛快”。

“他”可以是所有人的楷模。就算有对“他”作风不满,也能就事论事赞“他”一句枭雄。

可惜她是女子。那她被同舍士兵发觉身份,被人威胁非礼。

反倒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饭后闲谈了。

哪怕当事人倍感冒犯,也能用“酒后失言”轻轻盖过。

可昔咏并不是那待宰羔羊。

她不急不缓地饮尽杯中酒,然后将酒杯一扔。

白玉瓷盏与杯盘相撞,碎玉声里,昔咏一字一句森然而道:“诸位,说完没有?说完,轮到我了。”

“当时一号八人,论箭术,射箭比不上我,论兵法,沙盘敌不过我。只能扭扭捏捏地揪着雌雄不放,下了药想睡我。怎么,我该给他们这个脸?”

宣榕很安静地敛眸听着。

在逐渐寂静的氛围里,忽然看向章平。

她那双杏眸,色泽极浅,纯如清潭,平素总是恬淡,这一眼却含了冷然警告:

“章大人,听说那一日昭平郡主刚好在,她说,‘为将士者,当以军功论刑赏’。言下之意,无论男女,都该就事论处。所以这七人因下药残害同僚,被戚将军逐出军营,昔大人下手过狠,也被杖责十板。这事儿能算揭过去吧?”

章平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他僵了僵:“是……”

宣榕淡淡道:“我看诸位大人揪着不放,还以为对郡主和戚将军的处置不满呢。”

章平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不敢不敢。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们酒后失言了,该罚!该罚!”

这场晚宴,以各方心怀鬼胎结束。

新月渐满,晚间,宣榕一行人回到下榻的驿馆。

昔咏仍旧莫名其妙:“章平有毛病吧?!搞得和我有杀父之仇一样!一晚上喝酒就没痛快过,时不时绵里藏针来两句,我还不好太甩人面子,怕落个肚量小的大帽子。”

宣榕想了想:“萧越是他老师,也是那年春闱座师。”

昔咏还是想不通:“死的是我家里人还是他萧越?他审案想着卖人情,做成死案的时候,有想过别人无辜吗?!”

容松容渡很识趣没敢说一句话。

一人领一间房舍去睡了。

好在昔咏也没撒酒疯的习惯,将宣榕安顿好后,也去盥室洗干净酒味。

换了身干净衣服,提剑准备来给小郡主守夜。

这时,有马车匆匆赶来,车檐上挂着郡守的牌子。昏黄的马提灯火,在车夫的手里晕开。

昔咏:“……?”

她愣了愣,见车夫一路小跑过来,细声细气道:“昔大人,我家老爷说陇西穷乡僻壤,不比望都来得繁华舒坦,让小的来给贵人送点东西,好歹缓和缓和。”

一阵忙活后,蚕桑被褥,丝云软枕,几件绸缎衣物都被搬上驿站二楼。另外是几个小匣子的胭脂水粉,说是当地特色。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

触手冰凉。

宣榕打开一看,里面碎冰铺陈,上面是一层一层的蓝果。

饱满晶莹,像是满箱暗蓝色调的珍珠。

她意料之中地苦笑一声,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昔咏道:“无事,想来是我在宴席上多吃了几口,章平以为我喜欢呢。昔大人你把它们都退回去吧。”

等昔咏满头雾水,领命走后,宣榕才推开窗,对廊外的人道:“你什么时候在这的,也是被马车声吵醒的吗?”

月色下,耶律尧正靠着廊柱,垂着眼,瞥了眼那道匆忙骑马奔走的身影,看不出神色地道:“没睡。怪不得昔咏对你如此恭敬,原来你也有恩于她。”

“我那时七岁,什么也不懂。”宣榕无奈极了,翻这些陈年往事,甚至会让她些微忸怩,“真的。我就随便瞎说的。”

耶律尧却认真道:“对你而言是微不足道一句话,对她来说,说不定是价值千金的救命言。”

宣榕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儿了,便轻轻转过话头:“打赌你输了哦,章平刚送来一大箱子蓝果,我让昔大人送回去了。”

耶律尧“嗯”了声:“我看到了。我会赔昔咏一把好剑。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今儿宴上,你没说赌注,那就当什么都行吧。”

宣榕:“……不用了。”

耶律尧却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也不知道听到还是没听到。

他夜间总是情绪淡淡,像在压制什么,话也少。

宣榕没打算叫他,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所以,第二天灿阳高照,青年递过来一把匕首时,宣榕近乎是疑惑道:“这是什么?”

“很久之前炼的一把匕首。”耶律尧拇指在把侧一扣,锋刃出鞘,“看看?”

这把轻盈的匕首,有着朴实无华的刀鞘,只有在打开时,锐利感才扑面而来。

雪亮的刀面上,刻着“见月”二字。

恍然真如明月在天,月照千里。

如见月色。

宣榕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这本就是个必输无疑的赌,耶律尧摆明儿给她送匕首。

无功不受禄,没道理收下,她唇齿微张,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驿站下吵吵嚷嚷的声儿——

“求各位大人了,让我见见章平吧——他就算不要我这个糟糠妻也就罢了,他还是我孩儿的爹啊!”

那是一位蓬头垢面的仆妇。

身旁,一个稍微干净些许的,九、十岁的孩童,正局促绞着手,似乎不太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目光。

宣榕也看了过去。

她微微蹙眉,就听见耶律尧差不多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章平儿子?这么俊俏的小孩儿,长得和他那面团样有丁点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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