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第二十八章
两人同乘骑了一炷香的马,陆承方才慢悠悠地打马回来。这份在马上飞驰的畅快,一下子打散了许多因离别而生起的愁绪,纪明意回来时,她的嘴角甚至还含着微微笑意。太平还有松柏几个都焦灼地候在原地等着,半步不敢离开。见到两人的身影,太平迅速迎上前去,满脸的欲言又止。纪明意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她要说什么,只是方才才好生享受了一把“追风少年”的感觉。纪明意不想这时候坏自己心情,于是故作不知地一头扎进马车里头。上了马车,太平斟酌着开口说:“夫人一一
纪明意懒懒看她眼,先堵了她的口:“昨日在射柳场外,我见你和一个小丫鬟相谈甚欢,那是谁家的丫头?”“昨....”太平果然被牵走思绪,她略一回想,答说,“是陆六爷家的丫头,您不是让我打听一下,到底公子因为什么才从陆家族学中退学吗?奴婢昨日就是给您打探消息去了。”纪明意想起自己确实曾经这样交代过太平,她问:“打听出了什么?”
太平嘟囔道:“这大户人家的丫鬟,嘴还挺严实。奴婢尚未完全探听清楚,不过已经晓得了,当年在族学里头和公子发生争执的人,是太仆寺的陆少卿家的小公子。奴婢打算再找机会去陆大人家探听“算了,”纪明意却意兴阑珊地说,“没这个必要。
“相处这么久,九郎的人品我自己看在眼里,此事到此为止。”纪明意道
不管当年发生过什么,纪明意都不信那些市井传闻里的中伤陆承之词。在纪明意心中,陆承是个风姿俊秀、举止卓越的少年,只除了性格略有乖张,其余没什么差劲的地方。她说:“就这样吧。给郎君还有九郎晓得,我暗地里探听他们的私事,多少也影响不好。
太平虽然自己仍有好奇,但是主子既然如此吩咐了,她便道:“是。
马车回了陆家,却有位客人早早地在正厅里头等候一
曹道梁一身玄色的茧袍直缀,见到纪明意还有陆承回来,他迎上前去,颔首示意。
纪明意也对他客气地笑一笑,问说:
“曹公子来了,是找九郎,还是找我?
曹道梁说:“都找。
“那就先坐吧。”纪明意点了点头。
陆承的视线也随之飘忽在他身上,曹道梁的目光专注,他说:“我今日来找夫人,是想和夫人说,馨儿的卖身契我不可能给你。但是她既然自愿在你身边,只要不出这西安府,我可以同意馨儿跟着夫人。纪明意笑道:“跟着我多久算是跟?一天、一年,或者一辈子?
“而且日后你要是反悔了,她的卖身契在你手中,我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还相当于是白白给人家养了这么多年丫头。”“曹公子的算盘打得太好了。”纪明意一边摇头
一边轻轻道。
曹道梁板着脸,说:“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曹道梁的目光深沉,他开口:“三年。
“那就给我个时限吧,”纪明意一脸正经地道,“你打算让她跟我多久?”
“三年太短,”纪明意慢悠悠地饮口茶,狮子大开口道,“十年。”
曹道梁的剑眉微微蹙起,他习惯性地侧首看向陆承。
陆承瞬间接收到了这个寻求帮助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地说:“-
一年未免太长,不若一人退一步。”
“六年。”陆承道。
纪明意面上八风不动,心中却是笑意更盛一一从前买衣服时讨价还价,她就是个中高手。她当然知道十年太长,所以故意先咬出个一年来,其实五年就已经达到她的心理预期了,六年更妙。
九郎挺知她心嘛。
纪明意心下熨帖,到了这一步,她反而不急着说话,只是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曹道梁眉头紧锁,左右思考了好一番,总算下定决心说:“好。六年就六年。”
纪明意心中优哉游哉地,脸上却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她郑重道:“既然九郎开口了,那我也勉强同意。六年不短了。
六年里,曹道梁肯定要娶妻生子,届时他便会明白他眼下对馨儿不过是一腔意气,或许会抱着成人之美的想法放她走。即便那时曹道梁还不愿意放手,她也可以再继续和他签六年!
纪明意将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
陆承忍不住瞥她眼一
一他不知曹道梁是如何想的,但他分明瞧出了女孩儿脸上藏不住的俏皮笑意。
好像一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狐狸,不仅拥有美丽的皮毛,且一双眼珠灵动狡黠,实在是让人想将她团在自己膝头好生爱抚。陆承的喉结动了动,他手指微僵,克制着移开目光。
纪明意道:“口说无凭,立下字据为证。”
“当作我向你买了馨儿六年,这六年里头,她是我的人,只要不出西安府,不管她做什么,你都无权干涉。”“这桩条件,曹公子同意吗?”纪明意问
曹道梁顿了顿,说:“可以。
纪明意莞尔道:“太平,去取银票来。”
曹道梁忙说:“不用银票。
“馨儿是我的丫头,夫人帮我收容馨儿,我已是感激涕零,岂有再收银子的道理?”
纪明意笑一笑:
"一码归一码,我找你借人
,理应出钱。况且你拿了我的钱,我也好安心些,免得还要时时担忧你会反悔。”
曹道梁只得不吭气了。
趁着太平去拿银子的功夫,纪明意捧着茶盏,温声问说:“我能多嘴问一句,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忽然改变主意的吗?”曹道梁沉默片刻,他老实道:“我要定亲了。
听到这话,纪明意先与陆承对视一瞬,这是在向他证明,那日两人争执的话题,最终是她赢了一一看,少年人的真心就是如此,我说得对不对?陆承抿了抿唇,他不由凶狠地瞪了身旁的曹道梁眼。
可惜曹道梁毫无所觉。
纪明意意味深长说:“原是要对未来妻子表忠心啊。
她的语气说不上多么庄重,也谈不上嘲讽,但座位上的两人偏偏听出了冷淡不屑的意味。
陆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皱起了眉。
曹道梁也急急地解释说:
“我不是嫌弃馨儿!”
“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我怕新妇进来之后会蹉跎馨儿,”曹道梁幽幽地叹了声气,他发愁道,“馨儿的性子腼腆多心,又有旧伤在身,我怎么忍心在此时雪上加霜。纪明意问:“你觉得自己护不住她?”
“我不可能时刻待在家里,”曹道梁说,“我已经应刘巡抚之征参军了。”
应征参军四个字让陆承短暂怔了怔。
他抬眸,明净清凉的目光在曹道梁身上转了圈,他冷冷地问:“不能不娶妻?”
“啊?”曹道梁挠了挠头,笑道,“好男儿哪有不娶妻的。从来成家立业,二者缺一不可。九哥这是在说什么话。”陆承于是不再作声。
反倒是纪明意面色稍霁,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看陆承,问说:“如果这六年里,馨儿得遇良人,我能作主替她婚配吗?”“不能。”曹道梁脸色青白,回答得斩钉截铁,他眸色一深,口吻霸道,“馨儿永远都是我的人,这点我希望夫人能够记住。”纪明意“呵”-
纪明意目光微凉,她眉眼带笑,笑容依旧美艳,却隐隐有忿忿张扬之意。
一声,摇
摇头
不咸不淡地说:
“所以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与馨儿厮混一场,转头还能娶到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妇儿,享尽齐人之福。馨儿却不然,一辈子都只能当你的丫头。“这世间,凭什么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又凭什么只给女子束缚这些礼教信条?”她勾着唇角,轻轻道。这几句说得十足离经叛道,陆承和曹道梁不由都转目看向她
纪明意生得是张非常温软明艳的脸庞一一面如白玉,杏儿眼微圆,樱唇楚楚,明明是个再柔顺不过的少女长相,怎么能吐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曹道梁从震惊中缓过神,他紧了紧嘴角,一丝不苟地说:“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哪有许多凭什么?”
纪明意本也没指望古人,尤其是古代男性能够理解自个儿,只不过是一时意气,有些忍不住,正待作罢,却见陆承抬起一双淡然的眼眸。他说:“当年武曌建立武周王朝的时候,一样在后宫纳了不少男宠,彼时岂见谁说过什么。”
“规则并非只束缚女子,只是谁掌权谁说了算罢了。
陆承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
曹道梁在旁边听得大惊,恨不得扯着他的衣袖道:
“九哥,祸从口出,话不能乱说的!”
“没关系,”纪明意饶有兴致的目光投在陆承身上,她说,“九郎讲得很有道理。
曹道梁环顾左右,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接,陡然有种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个人的感觉。
他微微发怔。
好在太平很快取了一张银票过来,纪明意将其中五十两递给曹道梁,双方立下字据,一式三份,算是正式达成了契约。曹道梁拿了银票,却没收起来,而是复又递给纪明意,口中说道:“馨儿平素跟在我身边,吃喝也都享用惯了,就连衣裳都比府纪明意睨他眼,挑眉问:“你这算借花献佛?”
“就当是吧。”曹道梁说,“总之夫人若能收下,亦让我心中好受许多,免得担忧馨儿在外受人欺侮。曹道梁换了个说辞,几乎将纪明意的话又原封不动还给了她,纪明意淡淡掀着唇,并不接过。
二人正僵持的时候,一只纤长有力的手取走了银票,是陆承。
陆承的长眉斜飞,桃花眼似弯微弯,他启眉说:“你们若是都不想要,那我可就收下了,当作我屈尊做人牙子的中间人费用。”曹道梁与纪明意同时望向他。
须臾,曹道梁率先说:
“可以。只是九哥既然收了钱,那也要尽应尽之责。日后我与陆夫人如果因为馨儿的事情发生矛盾,九哥得负责在其中调停陆承疏懒一笑,说:“合该如此。
“日后要是谁出尔反尔,”陆承将薄薄一张银票掐在指缝中,他道,“我就用这笔钱去请几个打行青手来,叫他好看。”曹道梁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话说到此,纪明意也无甚意见。五十两银子对如今的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却能救馨儿出水火。只要能了却这桩心事,谁收下都一样。此事算是做了了结,纪明意也不再掺和少年的闲聊中,将时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她一起身离开,曹道梁便道:“九哥,明日起,我不再去三清书院了。”
陆承的目光还在追随纪明意的背影,闻言有些心不在焉地抬眸
只见曹道梁笑得平静而有野心,他说:“虽然昨日照旧输给了你,但是我相信,我至少能给自己挣个千户爵位出来。陆承笑了笑,被他的少年意气感染,语气和缓地道:“好。预祝你马到功成。
曹道梁“嘿嘿”一声,说话间,他又想到方才纪明意离经叛道的话,再结合陆承说的“不娶妻”
曹道梁再三觑着陆承的脸色,陆承自然早就发现了,他最不喜这等优柔寡断的做派,于是不耐道:“要说什么直接说。”“唔,”曹道梁想了想,措着辞道,“断袖不是个长久之计,今日趁陆伯父不在,我带九哥你去花楼见识下吧。陆承抬眼,神情莫测:
“断袖?”
曹道梁压低声道:“是啊,九哥你不是....弥足深陷嘛....
“我已经帮你问询过了,只要愿意和女人行房事,这都能掰过来的。”曹道梁凑近他,天真地眨巴着眼,满怀好意道。陆承一回忆便能猜出曹道梁的思想这是歪到了哪儿去,偏他还无法解释。他浑身戾气外露,暗暗捏紧拳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吐气吸气、再吸气吐气,反复进行了几个来回。他心里想着:曹大一番好意,何必揍他
曹道梁浑然不知自己已在挨打的边缘,还凑过去火上浇油地问:“去吗九哥?”
陆承终于忍不住了,他睁开漆黑的双目,忍怒说:“滚出去。
“啊?”曹道梁惊愕。
陆承将一盏茶砸在地上以作回答,曹道梁惧怕他发威,只好收回自己的“好意”,敛眉打算离开。
刚抬脚,他却又被陆承叫住。
陆承说:“等等。
曹道梁半惊半喜地回头问:“九哥你想通了?”
“通屁。”陆承虽然性子桀骜,但平素是不说脏字的,难得爆了句粗口,他冷冷说,“陪我去趟金玉坊。”曹道梁只得干巴巴道:“哦。
两人到了金玉坊里头,径直进了二楼的厢房。金四钱一见到陆承,那满脸横肉的褶子便笑得堆了出来。他似笑非笑道:
“九郎最近在忙什么,竟要我三请四请才肯来。
陆承漫不经心地呷口茶,懒洋洋地说:“大当家也知道,我爹刚娶新妇,我这阵子忙着跟新妇斗法,方才别无他顾。”曹道梁疑惑地望了陆承眼
金四钱大笑道:“九郎的窍开得还真快。”
“怎么样,”金四钱将声线压低,邀功般地说,“关于你爹新妇的出身,我没骗你吧?”
陆承面不改色地竖起一只大拇指,称赞道:“大当家高明。
“只是我信大当家,我爹却不会轻易信,毕竟这事儿没有证据。”陆承的神情冷静,他静静盯着金四钱的眼睛问,“不晓得这消息是谁透露给大当家的?能否让我见见那人。”他用杯盖推开茶盏中的浮叶,好像吊儿郎当地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么
“好说好说。”金四钱笑道,“稍后我替九郎引见。
陆承注意到“稍后”两个字,便知道自己要见这人,还需得先用些东西来交换。
他启唇问:“大当家这几日,可有碰上什么难处?”
金四钱笑一笑,亲自将他从雕花椅上扶起来。几人走到楼梯的拐角处,金四钱指了指一楼雅间的赌桌上,那位坐没坐相,满脸胡子拉碴的粗糙男人。他说:“此人今日在坊内可谓无往不利,赢了我不少本金走。
“九郎去对上他,试一试如何?”
陆承的目光不露声色地在男人身上逡巡
遭,他皱眉问:“北夷人?”
金四钱身边的一个小厮恭维说:“九爷好眼力。
陆承的神色冷淡下来。
自怀山之变,瓦刺入侵大周边镇,在大周境内进行了一番奸淫掳掠以后,朝廷人人谈及北夷番邦色变。百姓更是对瓦刺、鞑靼诸族都恨之入骨。还是蒋国公去年打了场大胜仗,成功换回被俘虏的光熙帝以及文武众臣后,大周才与瓦刺的邻居一一鞑靼重新进行开市互通。曹道梁看到北夷人,也不禁寒着脸说:“大当家这赌坊里,还真是人畜不忌。
少年这话讲得非常不客气,金四钱却笑一笑,说:“自然。在我这里,有钱就是大爷。”
“不然,九郎小小年纪,凭什么被我的下属遵一句九爷?”他笑说。
曹道梁忍不住怨道:“你一”居然把九哥和北夷蛮子相提并论!
“曹大。”陆承拦住了想为自己出口气的曹道梁,他冷哼道,
“大当家这话没有说错。”
金四钱早知陆承心性奇特,不受世俗观念拘束,并非那等圣贤书读多了的傻呆子,这也是他极其欣赏少年的地方他挑眉,对着陆承说:“别小看北夷人,这蛮子博弈技巧了得,甚至胜过许多中原人。九郎敢不敢赢他陆承神采飞扬地笑了笑,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只是眉眼间自有股骄矜不训,他道:“有什么不敢?”
言罢,陆承坦率下场。
满面胡子的鞑子男子面前的金银稞子已经密密麻麻地摊了半张桌子,见到与他对赌的位置换了人,他身边的一位侍从说:“好好地,作甚忽然换人?这位侍从一开口,浓重的口音便扑面而来,仿佛还能闻见大草原上的牛羊腥膻味儿。
陆承面色不改,曹道梁下意识厌恶地皱起眉,金四钱则笑说:“宾客不是一直要找我们这里赌术一流的人吗?”“九郎在我这儿,堪称一枝独秀。”金四钱客气地笑道,
“让他陪贵宾玩几把,不知贵宾意下如何?
侍从还欲骂人,坐着的鞑子男子这时张嘴说:“可。
他的言话说得比身边的侍从要地道多了,只能从中听出少许番邦口音。
陆承到来之前,他们在玩番摊,鞑子男子一连猜中了许多把。见到陆承上来,男子忽然说:“番摊玩多了没意思。“换博戏。”
“哦?”陆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沙砾,他问,“哪种博戏?”鞑靼男子说:“握槊,或者小博。
陆承不由看了眼男子。
博戏在现如今的赌坊里头,受众群不高。一是因为比起斗鸡、番摊、骰盅这一类,博戏相对而言少了中赢钱时扣人心弦的紧张刺激感,二则是因为,六博偏雅,需要一定的技巧和策
陆承收回轻敌之心,气定神闲地说:“那就握槊。
很快有人撤下番摊时的器具,重新换了副握槊专用的棋盘。
握槊是一种棋盘类的游戏,据说起源于天竺,大约在南北朝时传到中原,于唐朝最为兴盛。相传,唐玄宗和杨贵妃都曾沉迷于此。握槊之所以被称为握槊,是因为所用棋子的形状长得像拿在手里的兵器“槊”
握槊的规则有些类似于现代社会里的跳棋和西洋棋。
棋盘被分成两个边界,每个边界上有12个三角形,总共24格。下棋时,分为黑白两方,每人手中各持有15枚棋子。通过投骰子来决定己方可以走的方向和点数,己方的所有棋子要先移到对方的边界内,然后再将自己的所有棋子移出棋盘。先移出全部棋子者获胜。第一局,陆承持白,是后行的一位。
他懒散地将棋子放在手中把玩,不疾不徐布局,不出一盏茶,陆承将自己所有棋子都移出了棋盘,而鞑靼男子的棋子在棋盘上还剩五个。鞑靼男子抿了抿唇角,陆承则面无表情,不卑不亢。
鞑靼男子握紧拳,不服气说:“再来。
这一次双方换子,由陆承执黑棋,他先行。
又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陆承慢条斯理地投骰子,落子,然后将
棋盘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颗棋子移出,对方的棋依旧剩余五个。
陆承抛着棋子,好似不以为意地问:“还来吗?”
男子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
短短两局,眼前这位漂亮的少年将原本属于他的赌资赢了大半走,可见的确是擅长博弈的高手。
男子的目光在陆承身上沉沉审视一圈,他闷声说:“来。
“这次换小博。
陆承无所谓地笑一笑,他敲了敲棋盘,招手示意金玉坊的小厮上前来换。
趁着换棋盘的功夫,曹道梁在陆承耳边低声说:“九哥,这蛮子有钱是有钱,但估摸着脾气不大好,你要是把他的钱都赢走了,他会不会恼羞成怒?”这是在委婉地劝说陆承,见好就收,多少给蛮子留点颜面。
陆承的神情冷淡,他同样压低声音,浑不在意道:“怒就怒呗。”意思是他绝不会客气留手。
曹道梁知道自己劝不住陆承,只好站得离陆承更近了些,以免发生意外的时候不好援手
小博的起源比握槊更早,在汉朝时期广为流行,两宋之后逐渐
不再风靡。现如今会小博的人不多,陆承也是在从前读《古博经》的时候,粗略读到过一些。
后来到了金玉坊,陆承与金四钱玩过几回,二人来往间有胜有负
双方通过掷骰子来决定棋子所走的点数。棋子到达终点后,成为骁棋。骁棋可入水牵鱼,每牵一枚鱼,便可获得三筹,累积获得六筹者胜出。没有成为骁棋的棋子则只能当散棋,该骁棋行走时,骁棋可攻击散棋,也可依旧原地不动,而散棋则不然。小博一样是分为黑白两方,每人各执六枚棋子,除此之外,还有两枚“鱼”。棋盘有12道,中间为水,鱼置于水中。陆承在小博上不算精通,好在鞑靼男子
博弈到了白热化阶段,陆承只剩最后一枚骁棋,而鞑靼男子则剩两枚。
不算个中高手。双
下了半炷香时间,各获得三筹。
陆承将手中的骰子轻轻一抛,只见骰子安然落地,上头是明晃晃的六个点。
曹道梁双眼一亮,在男子不敢置信的眼神中,陆承将仅剩的骁棋往前走了六步,坦然地将男子水中的“鱼”给牵走。他勾起唇角,笑说:“承让
陆承率先获得六筹,这场小博,到最后是他反败为胜。
鞑靼男子按了按眉心,斜睨向他
男子身边的侍从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又赢?”
曹道梁哈哈大笑,和颜悦色地说:“当然是因为我九哥厉害啦。你家主人方才嬴那么多赌资走的时候,有没有人像你这样哇哇大叫过?“你!”侍从气得胡子飞起,几欲拔起身侧的短刀
倒是坐着的鞑靼男子坦然自若地哼了声,他按住侍从的手,沉声道:“愿赌服输。”
男子将自己面前所有的金银锞子往陆承跟前推去,用他那诡异的番邦腔调说:“你既然赢了,这些都归你。”这些金银锞子在桌上摊成明晃晃的一片,加起来少说有五六十金,已然算是笔巨款,陆承却不以为意地笑一笑。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承,见少年一张脸棱角分明,颇为俊美,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无足轻重,”陆承满脸的桀骜不驯,他勾起唇说,“萍水相逢一场,我不打探阁下隐私,阁下也无须刻意记在下的名字。”男子眯起眼睛,冷冷说:“好。
他骤然起身,是个九尺高的粗壮个头。一身完全不贴合的冠袍几乎包裹不住他树干般庞大的身躯。
陆承也起身,对他微一拱手,算是个简单的告别。
他粗声粗气地说:“有缘再会。
对于金四钱的夸奖,陆承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是对着鞑粗男子的背影着有所思。
他两人一出门,金四钱便拊掌大笑道:
“九郎干得漂亮。
金四钱的手下很快将金银课子称重出了个准确的数量,金四钱将其中一部分划给陆承,笑说:“按照之前的规矩,四六分,这是属于九郎的四十两金。曹道梁懵了一秒,随即眼睛都瞪直了一一四,四十两金啊!
陆承却笑了一声,面不改色地说:“不必四六分,五五分成即可。多的一成,算是答谢这两年多来,大当家对我们兄弟的照护。”金四钱的表情变了变,他淡淡一笑,已听清了陆承口中的挥别之意。
他眯起眼,不喜不怒地反问:“九郎的意思,日后,不打算再来我这儿了?”
陆承对上金四钱的眼睛,他无畏地说:“陆家的家风,大当家应当有
耳闻。我爹不知从何处晓得了我的行踪,我若再来,只怕我爹要对我行家法了。”
“大当家这个朋友我交,”陆承捡起一个金银锞子玩,他说,“但帮大当家行赌,今日却是最后一遭。两人四目相对,少年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金四钱则暗含打量。
须臾,金四钱倏地爆发出一声豪爽的大笑。
他重重地拍了拍陆承的肩膀,点头说:“好。”
“既是朋友,这一成,就当我送给小弟的见面礼,九郎还是收下吧。”金四钱一脸诚恳地说。
陆承安静片刻,终于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弟多嘴劝一句,”陆承也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他挑眉说,“方才的男子,大当家日后还是不要再接待的好。”“那人只怕不仅是北夷番邦那么简单,也许还是个鞑靼贵族。”陆承想起男子的周身气势,以及他侍卫所佩戴的弯刀,敛眉说,“大当家若是与其牵扯过深,易生事端。”金四钱其实也从男子眼也不眨地掏钱动作中觉察出了不一样,但他毕竟是个商人,拥有商人重利的通病而今听到陆承这样讲,他挠了挠眉心,说:“成。"
“还有一事儿,”陆承微微启唇,不动声色地说,“方才大当家说要为我引见的人,不知今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金四钱大方地笑笑,说:“有有,九郎跟我来!
陆承低下头,他隐隐将自己寒光凛凛的双目收起,脚步沉稳地像是只优雅的小花豹,他慢条斯理跟在金四钱后面。此时,遭陆承背后议论的鞑靼男子,正带着侍从大刀阔步地走在大街上
侍从一脸愤然无奈,低声说:“王子。汗王嘱托您互市的时候,顺带来打探大周国情。可您这几日都泡在赌坊里头,连银钱都输了大半走。这,五日后开市,您拿什么东西和大周人交换?”“还有牛羊、马匹,”这位王子长得一双浓眉
在阳光下,
他一身茂盛的毛发极为显眼。
陆承猜得不错,此人确实是鞑靼中的贵族,且是鞑靼现任汗王的小王子。其鞑靼名为孛儿只斤巴图尔。五日后,大周要与鞑靼在西安府进行一年一度的互市贸易,巴图尔则是趁此,被现任汗王放到大周来历练的。巴图尔说:“赌坊里头,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你真以为我过去纯赌?”
“要想在短时间内探清一个国家的情况,就得学会入市。”说话时,巴图尔的眉骨高高飞起,很有异域风情,他龇牙笑道,“方才那位九郎,年纪尚幼,不仅长相出众,博戏时的所有布局也很老谋深算巴图尔的面色阴森,他说:“且他右手指节和双手的掌心上都布有老茧,可见还文武兼修。照他这个博弈的手段来看,日后长成人时,恐怕会是个用兵天才。”侍从不想这短短一下午的时间,小王子居然边赌,还边能从中得出这么多消息,他不免咂舌道:“..........王子危言耸听了吧。巴图尔冷哼一声,露出个野兽般的笑容,他说:“是不是危言耸听,几年后便知分晓。”
“小小的西安府就卧虎藏龙,难怪额森当初俘虏了光熙帝后,还久攻京城不下,只能败兴而归。”
巴图尔眯着眼打量了一圈大周繁华的集市,他冷声说:“额森沉迷酒色,迟早自取灭亡,北漠将来是我们鞑靼的天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摇着头,微微闭眼,像是江南的普通文士般,低声沉吟道,
“不晓得这大周一朝,富庶的南方又会是什么景象。”
相传昔年金国皇帝完颜亮,正是被这句诗里描绘的景象所吸引,遂起投鞭渡江之志①,意取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出自著名北宋诗人柳永的《望海潮》
巴图尔在此时此景吟诵此诗,可见其险恶用心与完颜亮相同一
-他也有扩张领土,问鼎中原的野心
巴图尔的侍从听到主人这句沉吟,也随之神情悠远起来。
主仆两个很快沉迷在了市集上,一片人物繁阜的喧闹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