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傅妙静心里一松,自己的嫌疑洗清了。
“她主子是谁?”楼予烈问道。
进喜挠挠头:“没来得及问,她急急忙忙的,我还未答应她便把食盒硬塞给我了。”
“夫人,我们快些离开吧。”进喜催促道。
薄薄的窗棂纸外,隐隐看见几簇橘黄的火把正朝这里逼进。
走之前傅妙静不忘表忠心:“我没有害你亦不会害你。”言罢带着进喜匆匆离开,迈过门槛时,她转过头,直面楼予烈黑沉眼眸:“相信我。”
——相信我。
三个字掷地有声,傅妙静眼里仿若有光流动,璀璨夺目。
楼予烈面色平静,右手小指微不可察抽动两下,他在黑暗里站了几秒继而点亮桌上的油灯。
他只信自己。
楼予烈捞起袖子,借着烛光查看——米粒大小的红点密密麻麻遍布在小臂上,逐渐朝手掌蔓延。
他知道傅妙静不是幕后主使,她不是最大的利益收获者,亦没有十足的动机。方才的一番话是诈她的。
自己的出现无疑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楼予烈无声笑了笑,正好趁此机会探探侯府的深浅。
燕语堂内,傅妙静焦灼地在屋内踱步,不知道情形如何,幕后主使抓住了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没等来外出探消息的进喜反而等来了赵英蔷身边的李妈妈。
李妈妈是赵英蔷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处世圆滑,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见谁都是三分笑意,她陪在赵英蔷身边三十余年,是名副其实的心腹,阖府上下都敬她几分。
傅妙静从榻上起身迎她:“更深露重的,妈妈怎亲自来了,有事指个丫鬟来就是了。”
李妈妈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苍蝇站在上面都要打滑,她笑呵呵的,眼角泛起褶皱,锐利的眼神软了几分:“老奴怕小丫鬟嘴笨说不清楚话,到时伤了太太和夫人之间的婆媳情谊就不妙了。”
听到这傅妙静的心咯噔一下,难不成自己的所作所为赵英蔷都知道了?
掐了手掌心让自己冷静,她问道:“此话怎讲?”
“侯爷请郎中看过了,四爷虽不是花柳病但也不是什么小毛病,身上的红点最少月余才可消退。”
她顿了顿,丢下重磅炸弹:“郎中说,此病会传染。”
“什么?”傅妙静连连后退,面色苍白:“那妈妈你?”
她与楼予烈近距离接触过,李妈妈怎么还敢来燕语堂。
李妈妈:“夫人不必忧心,方才府中众人喝了郎中熬煮的汤药预防,短时间的接触不妨事,只是夫人你……”
“太太的意思是,夫人需要静养。”
傅妙静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自己多半要闭门不出。
李妈妈接着道:“为了阖府上下的安危,侯爷让四爷在瑞草轩养病,而夫人则需搬至峥嵘院。”
脑袋里轰的一声,晴天霹雳。
傅妙静没想到重来一世还是没有逃过搬至峥嵘院的命运。
燕语堂是除了正房外最大的院落。
位置优越,闲静雅致,一步一景,是楼无疆从小生活的地方,是承载夫妻俩最多美好回忆的地方。
她与楼无疆有不可磨灭的感情。
她永远不会忘记楼无疆排除万难,坚定地选择了她,所以即使阴阳相隔,他在傅妙静心里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傅妙静垂下眼眸,基于悲惨的上一世,这辈子她要换个活法。
她迟早要离开侯府,也许离开燕语堂是甩掉腐朽过去的第一步。
未来,她会带着阿疆踏上新的旅途,领略更多美好。
傅妙静:“既如此,劳烦妈妈容我收拾收拾。”
李妈妈心中诧异,她和太太原以为夫人要闹一闹,为此专门遣她来说和,没想到夫人竟如此平静的接受了,这样也好,省得她浪费口舌。
任务轻松完成,李妈妈言语间不自觉温和几分:“夫人只管人过去,太太不忍夫人受苦,早就嘱咐仆妇把峥嵘院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干物件俱齐且都是新的,说一定要让夫人舒心,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呢。”
末了她补充一句:“对了,进喜那丫头一早就过去了,在峥嵘院等着夫人呢。”
傅妙静腹诽:怪不得进喜出去后许久没回来,原来早就被抓去了。
李妈妈亲自带傅妙静去峥嵘院。
傅妙静注意到丫鬟小厮都在有意躲着她,远远见了便跑开。
李妈妈似是没有注意,一路上都在捡好话给她听,不知在安谁的心:“峥嵘院虽偏了一些但胜在清幽,是养病的好去处,夫人玉一样的好颜色,温养几日恐怕天仙也不及呢。”
傅妙静捂嘴轻笑:“妈妈拿我一个嫠家打趣。”说着塞给李妈妈一把碎银:“天冷,妈妈拿去打些酒暖暖身子。”
李妈妈笑呵呵将银子收在怀里:“多谢夫人念着老奴。”
傅妙静趁机问:“可有说四爷的病因何而起?”
李妈妈收了银子有问必答:“说是误食了什么,具体的老奴也不太清楚,但侯爷已经派人查了。”
已经派人查了……
傅妙静对结果不抱有期望,幕后主使心思缜密,计谋环环相扣,怕是早就将狐狸尾巴藏好了。
说话间行至峥嵘院。
看着熟悉的院门,傅妙静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那个濒死的冬天。
李妈妈站在门口:“夫人尽管安心养病,有事知会一声就成。”
言外之意,千万别出来祸害。
傅妙静了然,抬步踏进峥嵘院。
身后砰的一声,院门紧闭。
进喜蹲在廊下,手拿蒲扇,专心致志盯着红泥小炉里的汤药,白色烟雾转着圈腾升,又袅袅散去归于天地。
砰的关门声压过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进喜停下手上动作回头张望,看清来人后眼睛一亮:“夫人来了!”
她丢下手中的蒲扇飞奔至傅妙静身前,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撩开袖子见小臂白皙洁净:“还好,还好。”进喜松了一口气:“幸亏夫人没有染上,奴婢听说这个病发作后奇痒无比。”
“那么严重?”傅妙静忙问道:“你呢?可有感染?”
进喜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奴婢身体好着呢。”她捞起袖子,露出一双手臂在傅妙静眼前左右晃动,杏眼弯弯:“夫人瞧,没事。”
“那就好,你没事就好。”说话间傅妙静吸了吸鼻子,问:“在煮什么?好苦。”
“郎中开的药,说若是十四天内没有病症,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那你可知道四爷要多久痊愈?”
进喜回想打探来的消息:“四爷比较严重,听说都长到手上了,怎么说也得一个月。”
傅妙静暗忖,这一个月内最好让楼予烈欠她人情,届时自己才好张口。
主仆二人喝了药,又合力将屋子收拾一番,傅妙静在这里住了很久,对峥嵘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十分熟悉,没多久皆安置妥当。
明月高悬,夜已深了。
进喜今日忙了一天,傅妙静打发她去休息,自己则去了灶房。
她还记得楼予烈说的话:今日只吃了一盏茶。
后面兵荒马乱,想来他也没空进食。
李妈妈所言非虚,虽然峥嵘院只有她和进喜,但什么也不缺,就连灶房内也堆着满满当当的食材。
上一世傅妙静饱受磋磨,除了进喜没有人帮她,凡事亲力亲为,所以厨艺尚可。
她想了想,寒冷的冬夜吃暖烘烘的汤面最好不过。
寒风呼啸,北风刮过树梢卷起一地落叶,傅妙静踩在落叶上,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鼻子里呼出的气化作一团白雾,转瞬间消失不见。
瑞草轩与峥嵘院比邻而居,傅妙静没走两步便到了,她将食盒放在地上轻叩门环,唤道:“四弟?”
傅妙静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凑近也听不见声音。
透过门扉罅隙的窄缝往里张望,瑞草轩内一片漆黑,傅妙静心里一沉,他难道饿着睡了?
自己白做功?
她心有不甘,不愿机会从手中溜走,加大力气再次敲门:“四弟?楼予烈?”
傅妙静在心里默数着,三十秒无人应答自己就回去罢。
二十八,二十,十五,九,三……
眼看就要数到一,傅妙静心灰意冷,扭身就要走,却听吱呀一声,门从里打开了。
楼予烈没有提灯,披着夜色而来,语气淡淡没有起伏地问她:“嫂嫂,什么事?”
傅妙静从没有做过带有强烈目的的事,忽然紧张起来:“我,我想着你还没吃饭,就送些汤面来。”
楼予烈未搭话,两人陷入沉寂,惟有傅妙静手中的灯笼还在兢兢业业燃烧。
傅妙静顿觉不安,手指不自觉抠着灯笼提手,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她小心问道:“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住,要不我先走了……”
“进来吧。”楼予烈侧过身,让出一条道。
“嗳。”傅妙静心中一喜,跟着他来到会客的中堂。
一边将食盒里的汤面端出,一边说着早就想好的托词:“细细算来,你染上病也有我的缘故,故不能平白让你承受,怎么说也得帮衬一二。”
瓷白圆碗落在枣红桌上格外醒目,楼宇烈目光锁在其上。
面条热气腾腾,面上卧着细细的鸡丝,翠绿青菜与焦香鸡蛋。
色彩鲜明,香气四溢。
“快坐,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善良的寡嫂招呼道:“我没什么能帮上你的,但总归不会让你饿肚子。”
楼予烈依言坐下,却没有吃面。
“嫂嫂看得清吗?”
“什么?”
楼予烈抬起手,原本修长白皙的手上密布米粒大小的红色斑点。
只粗粗看一眼就令人胆寒。
他盯着胆小如鼠的寡嫂,眼神一错不错,抬起布满红点的手扒低衣领:“这里也有。”
原来被衣领遮盖的脖颈处也一片红。
楼予烈的声音透着冷冽,仿佛金石相碰:“嫂嫂,你不怕吗?”
一语双关。
不知怎的,傅妙静觉得此刻很重要,吞了口唾沫,目光不躲不闪掠过米粒大的红点:“我看清了。”
“我不害怕。”
她给自己打气似的,重复一遍:“我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