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气温骤降,天边黑云堆积,云层低得仿佛要将屋檐压垮。
天阴森森的,傅妙静转移到小书房看昨日托人买的香谱,她想从其中找寻灵感,看能不能研制出新的香方。
“夫人,夫人!”进喜跑进来,一脸兴奋:“你快猜有什么好事发生。”
傅妙静放下书,“我们可以出去了?”
她们已经在峥嵘院呆了七日,日日喝药,日日熏艾,傅妙静都快腌入味了,不过好在她和进喜没有发病。
“不是。”进喜眼睛亮亮的:“奴婢听说隔壁的那个刁奴死了!”
“那么严重?”
前几日庆山不幸染上了病,但她问过郎中,此病虽传染,但不致死的。
“可不是嘛,听说全身溃烂,都没人模样了,啧,没人敢去收尸,只好用草席一卷,匆匆烧了。”
傅妙静瞧她一眼:“知道的那么清楚,你又爬梯子看的?”
进喜嘿嘿一笑,没有否认。
“那你可见了四爷,他怎么样?”
自从庆山染上病,见识到他的惨状,侯府上下如临大敌,生怕自己是下一个,侯爷放话将瑞草轩围起来,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出。
细细算来,她已经五天没见过楼予烈了。
进喜回忆道:“瞧着不太精神。”
傅妙静顿时担忧起来,这样的状态下楼予烈如何温书?
她习惯性将责任包揽到自己身上,上一世楼予烈没有染病,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重生才导致发生变化?
如果楼予烈不能按时参加春闱,那么他就不会高中,不会外任……
一步错,步步错。
他的人生还会和前世一样吗……
傅妙静克制不住胡思乱想,不行,今天得想办法见他一面。
“进喜,你爬梯子时没人看见吧?”
“夫人放心,奴婢很是小心,奴婢偷偷看热闹看了好几回,他们都没发现呢。”
进喜年纪还小,关在小小的峥嵘院里早就闷坏了,只能搭着梯子,看看院外的景色,或是看偶尔路过的仆妇小厮偷偷艳羡。
傅妙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瑞草轩外的护卫多久换一次班?”
侯爷派了护卫守在门口,一是专门负责楼予烈的生活需求,二是防止私自外出。
“现在他们松懈了许多,一共四个人轮番守,三个时辰换一次。”说完进喜意识到了不对劲,“夫人问这个干嘛?”
傅妙静淡淡丢下一句:“没什么,我也想爬一次梯子。”
进喜目瞪口呆,见鬼似的盯着傅妙静,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这也怪不得进喜吃惊,在她的记忆里,夫人是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是上京城贵女的标杆。
她做梦都不会梦见夫人爬梯子。
傅妙静见她嘴巴张的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笑道:“就许你嫌闷,不许我嫌?”
进喜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关起来实在太难受,夫人尽管爬,奴婢给你把风。”
酉时,天色将暗未暗,寒气却猛烈袭来,护卫搓着手,跺了跺冻得没有知觉的脚,与换班的护卫寒暄几句交接。
傅妙静在进喜一叠声的小心下登上梯子,探出脑袋四处查看,瑞草轩院内空无一人。
一个跃身,傅妙静坐上墙头,不远处有一株白梅树,她挪腾着身子欲踩在白梅树上翻进瑞草轩,却听进喜压着声音:“夫人!”
“我去看看他,一会儿就回来。”傅妙静看了一眼打哈欠的护卫,比了个嘘的手势。
进喜在底下扶着梯子干着急,又怕声音大引来护卫,只好闷闷点头:“夫人可要快点。”
私生子的病好像更严重了,夫人染上可就不好了。
傅妙静成功落地,不想树下有积水,经过一夜低温凝结成冰,毫无防备的她一脚踩上去打滑没站稳。
身体不受控地后仰,倒下的瞬间傅妙静看见楼予烈竟在她身后不远处。
怪不得先前没看见他,原来他立在墙下,站在阴影里。
楼予烈身穿月白绣银纹圆领袍,衬得整个人绝世出尘,一双眼睛漆黑幽深,静静看着她。
傅妙静觉得以两人的交情楼予烈定然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来扶自己。
却听砰的一声——
她重摔在地,而楼予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傅妙静背痛,屁股痛,倒在地上一时动不了,她想楼予烈不是故意不来,而是距离太远赶不及,他一定会拉自己起来。
果不其然,楼予烈动了,抬步朝她走来。
傅妙静弯起眉眼,嘴边带着淡淡的笑,伸出一只手:“麻烦四弟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楼予烈视线都没落在她身上,仿若是个陌生人,径直走过,月白衣角掠过她身侧,带来一阵冷风。
傅妙静的笑容僵在脸上,举起的手慢慢垂下。
她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一抹月白色背影走远,逐渐消失不见。
天完全暗下来,四周黑洞洞的,唯余一弯弦月高悬,清冷的月辉吸走了残存的暖意。
傅妙静打了个冷战,“破月亮。”
她忍着痛努力从地上爬起来。
冬日鸟虫绝迹,周围太静,太黑,她怕。
她清晰地记得,在九岁那年,父亲拎着她的衣领将她丢进小黑屋关了三天三夜。
那是最长的一次,亦是她最怕的一次。
只因被散值的父亲看见她与隔壁周家哥哥玩闹。
父亲脸色铁青,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暴怒,阖府上下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压抑,周家哥哥吓破了胆,哭着跑回了家。
而她被丢进小小的,封闭的屋子。
静悄悄,无边的黑暗,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她拼命拍打木门,用头袋,用手肘,用身上所有坚硬能使上力气的地方,但父亲铁面无私,丝毫不理睬她的求饶。
母亲在门外垂泪:“早就告诉你了,别惹你父亲生气,下次千万记住了。”
“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静娘怕是不知道,上京有个官员只因五岁的女儿拿了家里男仆人的饼,活生生给饿死了。”
她抽噎着:“当下饿死是小,失节是大!静娘,这句话你要牢牢记住,这是咱们女人家的立身之本。”
九岁的傅妙静记下了,并严格遵循。
傅妙静站起来,掸掉身上的泥土,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小小的挫折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傅妙静重新扬起笑脸,朝楼予烈消失的方向追去,在后院的水井旁找到了他。
楼予烈捞起袖子将布满红点的手臂浸在冰凉的水井里,借此缓解痒意。
微弱的亮光下,傅妙静看见他手上的红点变成了花生粒大小。
真的加重了。
傅妙静小心翼翼靠近:“吃药没用吗?”
楼予烈听不见似的,头也没抬。
傅妙静瞥了一眼水井里的倒影,放下心来,原来她不是鬼魂,不是透明的,那就是楼予烈单纯不想理她。
她不介意楼予烈的小脾气,她比任何人都理解生病时的烦闷情绪,不想说话也是有的。
傅妙静试图说点别的:“庆山死了,太太肯定会再派人的,这次一定是个听话伶俐的。”
见他不答,傅妙静继续道:“四弟,你一定要听郎中的话,这可不是什么小毛病,春闱在即,如果你不好,那,我,我十分内疚。”
傅妙静始终认为是自己使楼予烈的人生偏轨。
“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对了,我送一些凝神静气的香与你,这香我自己调的,效果不错的,嗯,你肯定用得上,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回去拿。”
楼予烈终于抬眼看她。
傅妙静对上他没有情绪的黑沉沉的瞳孔,心里蓦然一惊,就听楼予烈不耐烦道:“离我远点。”
傅妙静身形僵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没有如此主动过,这是她头一次克服礼仪廉耻对外男示好。
楼予烈大概不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突破心中那道枷锁。
半晌无言,傅妙静低垂着头,呐呐道:“我知道了。”
楼予烈静静看着寡嫂离去的背影,单薄,萧索,像一只受伤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水不冰了,细密蚀骨的痒意排山倒海涌来,楼予烈闷哼一声,不能抓,不然会溃烂。
他想到了庆山,想到他惊恐的神情,低低笑出了声。
那天,他把庆山伏住,强硬撬开他的嘴,灌了自己的血给他。
他掐着庆山的脖颈,迫使他抬头,庆山的眼球暴突,面色涨的通红。
楼予烈感受到他脖颈处青色筋的跳动,嗵,嗵,嗵,如此鲜活。
他当时兴奋极了。
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流出,蜿蜒向下。
好看极了。
楼予烈谓叹一声,盯着自己的手,目露怀念之色。
可惜,只可惜庆山这条狗太会看眼色,知道惹不起,成日躲着他。
楼予烈没有耐心陪他玩,索性随他去,反正没几天就会死。
何必与死人论长短。
楼予烈甩干手上水渍,朝小书房去。
虽然他厌恶水性杨花的嫂嫂,但有一点她说的不错,春闱在即,他必须高中。
如今他身份尴尬,筹码太少,只能依附寿宁侯府这颗大树。
如果交不出一份满意的成绩,没有了利用价值,楼观澜那个老匹夫一定会干净利落地甩了他。
翻着书,书上却浮现寡嫂萧索的背影。
楼予烈定了定神,继续翻下一页,桌边一豆烛火,影子映在书面上,火焰摇曳着,倏然间又变成了寡嫂。
啪的一声。
楼予烈将书狠狠合上,按压眉心。
该死的嫂嫂,为何阴魂不散!
一定是这几天频繁接触嫂嫂的缘故,这个女人朝三暮四,孝期未过就四处沾花惹草。
楼予烈掐了掐手心,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原本他不想在侯府杀人,被人抓住把柄可就不好了,但嫂嫂要是挡了他的路,那就不好说了......
咚咚咚。
沉寂的夜色中响起有旋律的敲门声。
楼予烈眉头一挑,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傅妙静仰起脸,眼角眉梢都带笑,眼波流转见说不尽的娇俏灵动,如春日暖阳又如夏花绚烂,她比划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呐,离你够远了吧。”
楼予烈看着她,突觉口干舌燥,喉结滚了滚。
他想,寡嫂勾男人手段的确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