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傅妙静是带着满胸满腹的委屈离开的,但扑面而来的寒风犹如细刃,冰冷,刺骨,刮得人尤为清醒。
楼予烈是最快,最有把握带她离开侯府的人,她绝不能让来之不易的机缘溜走。
相较于前世的苦楚,这点委屈算不上什么。想通了这点,傅妙静心中松快了几分,步履也轻盈了些,返回峥嵘院将自己做的凝神香装上,又去了后院一趟。
“明知你恹恹不欢,是嫂嫂多言惹恼了你。”傅妙静站在屟廊下,中间隔着两三人的距离,她手捧着双层剔红寿字纹八角漆盒,往前一递:“嫂嫂向你赔罪。”
楼予烈垂眸,注意到嫂嫂的手指竟比漆盒红上几分。
是方才摔得太狠了吗。
见楼予烈没有反应,傅妙静上前一步,小心将漆盒放至门槛处,“嫂嫂不打扰你温书了。”说罢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楼予烈定定看着地上的漆盒,半晌没动。
他忍不住猜想嫂嫂和大哥的相处模式。
惹恼大哥后,嫂嫂也会如现在这般,眼巴巴贴上来赔罪吗?
来侯府前他提前打听过里面的每一位主子,自然包括未曾蒙面就逝世的大哥。
传闻中他是一位人人夸赞的端方君子,与嫂嫂是上京城有名的神仙眷侣。
想来,他那短命又善心的大哥必是轻易宽恕了嫂嫂。
楼予烈阴暗地想,大哥知道他一死,嫂嫂就着急寻下一春吗?
想来传闻有误,大哥必不是尽善尽美之人,否则嫂嫂怎么如此急切。
要是大哥没死,知道嫂嫂找的是他名义上的弟弟又是何等气急败坏的模样?
怕是君子不起来了。
楼予烈啧了一声,觉得是短命大哥咎由自取,是他纵容了嫂嫂,才导致嫂嫂这般……
这般轻佻孟浪。
是了,是大哥的错,全赖大哥的纵容。
楼予烈小指轻轻抽动两下,如果是他……
他定会狠狠立规矩,狠狠惩戒嫂嫂,叫嫂嫂断绝邪念,再生不出旁的心思!
北风呼啸,树上枯枝禁不住摧残,啪嗒一声摔落在地。楼予烈回神,发觉自己所思所想,脸色一沉,他怎么会想到他与嫂嫂……
真是疯魔了。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他见多了走马章台,享受红尘万象的贵族公子。
他亲眼目睹了他们急色的恶心模样,毫无理智,如发/情的牲畜。
楼予烈感到恶心,他对女色不感兴趣。
所以他一定是病的头脑发昏。
居高临下睥睨着地上的漆盒,冷冷笑了一声,一脚将它踢翻,像是踢走不知名的情绪。
可怜的漆盒‘嗵’的一声翻倒,里面的东西骨碌碌滚落。
精致小巧的香盒倾泄,褐色的香料散落一地,香味短暂停留一瞬,就被北风裹挟而去,消散的无影无踪。
好像还有东西掩在漆盒下,它折射清冷的月光,打在楼予烈无情的眉眼上。
扬了扬眉,楼予烈用脚踢了踢,那东西方露出真面目。
——一块打磨圆滑的坚冰。
楼予烈难得面露疑惑,冰?做什么用的。
头脑异常聪颖的他立刻想通其中关窍,嫂嫂见他用冰水止痒,所以特意撬了冰来给他止痒?
想到痒,身上立刻起了痒意,只不过这次的痒从心里痒了起来,一直痒到嗓子眼里,楼予烈喉咙干涩,他说不出话来。
地上的冰晶莹剔透,一丝杂质也无。
嫂嫂在真诚地向他赔罪。
近日降温,水缸结了厚厚一层冰,嫂嫂一个柔弱女子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撬起一块完整的冰?
要打磨多少遍才能让冰的边缘如此圆润不扎手?
楼予烈已经能看见嫂嫂是如何趴在齐腰高的水缸旁一点点撬出冰块的了。
怪不得,怪不得嫂嫂递给他漆盒时手指通红肿胀。
他的母亲玉鸳儿曾是一舞动扬州的名妓,却被猪油蒙了心,坚信楼观澜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他们在月下盟誓,楼观澜会为她赎身。
可现实残酷,玉鸳儿怀孕也未能挽留住这个绝情又软弱的男人。
玉鸳儿散尽毕生积蓄才留住孩子,怀孕的她失去了所有价值。青楼更新迭代十分快速,生下楼予烈后,玉鸳儿俨然过气,稀稀拉拉零星几个恩客,日子过得艰难。
妈妈本就不满花在玉鸳儿身上的银钱打了水漂,再加上楼予烈因吃不饱总是啼哭,妈妈十分嫌恶。
毕竟大多恩客是来找乐子的,一听婴孩啼哭,兴致全无。
所以妈妈想了个阴损招,将玉鸳儿和楼予烈赶至偏僻院落,让玉鸳儿专门伺候身有残缺的男人,一来钱赚的多,二来他们大多不会抱怨。
自此,玉鸳儿和楼予烈成了青楼里最低贱的存在,龟公都能踩上一脚。
所以,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样东西来的容易,想要什么都要争斗。
地上的冰熠熠生辉,楼予烈将其捡起,寒气沁肤,痒意顿消。
这块冰他得到的轻而易举,是嫂嫂主动奉上。
他想到一位故人——夭夭。
那年他六岁,他的名字还唤作小娼奴。
玉鸳儿为多挣银钱,不分昼夜接待恩客,她不喜小娼奴用跟楼观澜十分肖像还带有天真的眼眸注视摇晃的床榻,时常赶他出去。
小娼奴便漫无目的在城中瞎晃,他最喜欢去常府巷,那是官宦云集,是个富贵堆。
他常常守在有钱人家的后门,他们不要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一如往常,他蹲在榆树下,旁边有几个淌鼻涕的小孩,跟他一样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朱漆大门,在固定时辰会有身穿粉蓝衣裙的婢女推开门,倾注府上的垃圾。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七八个孩童闻声迅速起身,一溜烟飞奔至前,小娼奴到了跟前才发觉今日不同往常,婢女手上空无一物,而身旁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玉雪可爱,额间一点红,好似年画上的娃娃。
“大姑娘,可碰着你了?”婢女将年画娃娃护在身后,神情紧张,仔细检查一番后见没事,扭过身拧着眉头对他们道:“这些皮猴,府中贵客来访,仔细冲撞了贵客讨一顿打,还不速速离去。”
婢女的一番话吓退了其余人,惟有小娼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指着躲在婢女身后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年画娃娃:“胆小鬼!”
年画娃娃嘟起了嘴,从婢女身后出来,叉着腰,“你才是胆小鬼。”
婢女瞪了一眼小娼奴,转而蹲下身哄:“大姑娘,今日我们就不出去了好不好?奴婢带你去吃山楂糕,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小娼奴没吃过山楂糕,但想来应是极好吃的,因为他看见年画娃娃眼睛一亮,牵着婢女的手回去了。
朱漆大门缓缓关上。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等到第七天,小娼奴再次见到了年画娃娃,他很聪明的没有上前打扰,远远跟在身后,看着婢女带着她沿着河堤赏花观柳。
婢女用柳枝和小花做了一个花环给她戴上,楼予烈自己也做了一个戴上。
婢女去买东西,嘱咐年画娃娃坐在石头上等她,小娼奴便从石头后面出来吓她一跳,本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年画娃娃竟咯咯笑起来。
“你猫猫没藏好,我早就看见你咯!”她说。
小娼奴小脸通红,恼怒地将头上的花环拽掉,就要往地上摔,年画娃娃见他生气,拦住他,递来一块糕点:“喏,山楂糕。”
山楂糕。
小娼奴没出息咽了咽口水,但他颇有骨气,扭过头不看:“哼,我不要。”
年画娃娃跳下石头,对他笑笑:“其实你猫猫躲的很好的,是桂枝姐姐抱着我,高高的,才看见的。”
她将山楂糕抵在楼予烈唇边:“快吃吧,可好吃了。”
小娼奴小脸一仰:“是你求着我吃的。”
“嗯嗯。”年画娃娃点头,声音软软:“是我求着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得到。
两个小朋友相视一笑,小娼奴知道了她叫夭夭,知道她是上京人,跟随父母来扬州访友。
夭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一刻,他几乎想遁地逃走,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厌恶自己的名字。
鬼使神差下,他从娘的恩客里挑出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叫孟常。”
后来,夭夭常常溜出来找小娼奴,两人在烟柳成行百花妍,彩蝶翩跹的三月走遍扬州府大大小小的巷道。
直到那天。
几个小乞丐抢了夭夭送他的木偶,三四个人转着圈的抛来抛去,眼前小娼奴要抢到,小乞丐眼疾手快用脚一踢,将木偶踢进湖里。
小娼奴想也没想跳进湖里去捡,幸而踢的不远,游了几米就找到了,但岸边水草丰沛,竟缠住了他的脚踝,使劲扑腾几下也没能逃脱。
岸上的小乞丐们见状不好,生怕惹上人命官司,纷纷逃窜。
小娼奴人小,力气也小,渐渐没了声息,他紧紧搂着怀里的木偶,慢慢闭上了眼。
——孟常!孟常!
豁然睁开眼,岸上,夭夭正焦急喊他。
小娼奴心里燃起希望,试图回应可喉咙却发不出声。
夭夭寻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但她力气小,抬不起来,夭夭往岸边走了几步,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这下终于好了,小娼奴抓住竹竿,夭夭拖着,将他拽上了岸。
得知他因为一个木偶跳水,夭夭将他臭骂一通。
一直张牙舞爪,事事都要与夭夭争论的小娼奴此时低垂着脑袋,任由她骂。
骂着骂着夭夭打了一记大大的喷嚏。
小娼奴抬起头,小心翼翼劝她:“回家换一身干净衣服罢,明日再骂我。”
夭夭泡了水,面色苍白:“好,你等着我。”
楼予烈手上的冰化成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他没有等到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