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女学课业简单,每日上午授课,中午便下学,关山月下学时天已经放晴了。
葡萄跟在关山月身后,看着自家郡主刚画出来的新作:“郡主,你画的这个草丛上面怎么还有大苍蝇呢?”
关山月回头抽过画作:“你懂什么!这是空谷仙子!可不能轻易冒犯,小心她夜里托梦骂你呢!”她将大作随意折起来扔进书篮。
葡萄长长地哦了一声,并不知道自家郡主在说什么,但是郡主把仙子画成这样,要骂不也是骂她吗?算了,她又抬头天真道:“郡主,咱们坐车回去吧?万一一会儿又下雨了。”
关山月已经在挽袖子了:“你自己回去吧,我出门逛逛,让府里不要留我的饭。”
葡萄问道:“那郡主要去哪呢……诶!诶!郡主你不要再掀衣裙了!”
关山月躲开扑上来的葡萄:“怕什么,这里面还有裤子呢!都是你们,非逼我穿这套裙子,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
葡萄扑了几下都是扑空,倒是把书篮里的空谷仙子和笔墨给甩了出去,恰逢赵月素路过,看见那张惨不忍睹的兰花明显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走了开去。
葡萄苦哈哈地捡起东西,抬头就被关山月捏住了小肉脸,好一顿揉搓,讲话开始漏风:“讯鼠……讯鼠……憋拢了!”
关山月收手,又轻轻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我走了!”
她快步走出院门,接过小厮牵过来的惊羽,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高喝一声,青丝便在空中舞起,雨后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身上,她挺直脊背,目视前方,带着衣袂飘飘消失在巷尾。
马行至闹市,关山月缓下速度,安抚性地摸了摸惊羽的脖子,随意地看向街头。
这是盛京最繁华的玄武街,骑在马上看过去整条街人头攒动。正是午饭时分,酒楼食铺最为忙碌,生意好的酒楼门口不停有店小二送客的身影,路边小摊的老板人手不足,忙得不可开交。面摊上的客人吭哧吭哧嗦着面条,额头冒着细汗,满脸餍足。
关山月看了片刻,被勾起了馋虫。
要说玄武街面条做得最好的,那还要属福满楼。关山月翻身下马,放下衣裙,牵着惊羽慢步前行。在人这么多的地方,还是牵着马安全一些。
走到福满楼,便有年轻的店小二迎上来:“客官,小店还有位置。”
关山月嗯了一声,将惊羽交给他,走了进去:“二楼靠北的雅间还有吗?”
“没有了。”掌柜的刘福说完抬头,一愣,随即略带谄媚道:“郡主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知会小人呢!嗯……北面的雅间是没了,但是东面的雅间还有,可以的话小的这就为您安排!”
“行吧。”关山月点头,跟着掌柜上楼,来到那间雅间,点好吃食,便靠在窗台上看楼下的行人。
闹市繁忙,人间百态,尽收眼底。
福满楼是不敢怠慢关山月的,吃食很快就被摆上案,除了福满楼的招牌满福面她还点了一盘羊肉和一壶酒,掌柜的还附赠了一盘糕点和一碟花生米做下酒菜。
关山月端起那碗满福面,金褐色的汤底里躺着一团月黄色的粗面条,面上浇着肉沫和青菜,认得出的还有香菇和虾仁,以及招牌福丸和一些关山月并不知晓是什么制成的小圆子,总之有的是肉味有的是鱼味,入口弹嫩,回味无穷。
面条下肚,关山月学着刚才那人的样子将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几声将汤底喝干,最后发出满足的赞声。
抽出帕子将嘴擦干净,她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看着楼下路过嬉笑的一家三口,忽然想到,她真的只有孤身一人了。
以前关守业常年征战,经常留她一人在盛京,虽相隔甚远却毕竟心中还有父亲可以依靠,如今呢?真的只剩她自己了。
三年前关守业战死疆场,但也重创了敌军。她不是没有闹过,她冲进皇宫找陛下,她提着刀上军营,她独自骑马出京北上,她想亲手斩下拓跋鸿的头颅,可她做不到。陛下不准她的请战书,军营里的兵不听她的调遣,北上的途中她就被暗卫带了回来。
那时的她才刚刚及笄,蜜罐安乐乡里成长,见识比年岁还要浅薄,连父亲都没能敌过的对手,她凭什么能够战胜?
而且……这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太平啊!她不能就这么毁去!
不过是失去至亲的痛恨冲昏了头脑。
她什么都做不了啊!生平第一次有如此无力之感,她砸了北狄人开的酒楼,实实在在欺软怕硬了一回。
结果并没有让她痛快,她看着几乎成废墟的酒楼边上那位眼中无光的妇人,她对她说:“连你,也要欺负我吗?”
关山月愣住了。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卑鄙。
她头一次落荒而逃。
酒楼自然是赔偿了的,关山月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
守孝期间她沉寂了许多,几乎足不出户。斗转星移,她倒是悟了——她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再无所畏惧了。人生短暂,不活得精彩,如何对得起自己?她要自由地活,要做到即便立刻赴死,也了无遗憾!
福满楼下的人渐渐少了,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多了起来。
刘福走进雅间:“郡主,要再点些吃食吗?晚饭时间到了。”
关山月摇了摇头,将空酒壶扔到一边,堆在一起的几个空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起身,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精神却十分清醒:“不吃了,该回去了。”
她把碎银子放在案上,推开雅间门走出去。迎面走来几位男子,走在前面的看了一眼关山月,高声道:“昱辉兄,这不是你未婚妻宣宁郡主吗?”
关山月朝他看去,来者正是大理寺卿的弟弟佐易。他身后跟着的众人中正有当朝丞相柳德厚的嫡孙,礼部尚书柳思源的嫡子,柳叶晟,字昱辉。
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一门祖父定下来的亲事呢,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出事,他们恐怕已经成婚了,耽搁了这些年,这位柳昱辉如今已经有二十岁了。
柳昱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关山月,他推了一把佐易,不满道:“你嚷嚷什么!”
关山月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稍稍点头算是打招呼后便想离开,哪料柳昱辉追了几步挡在她面前:“既然正好碰上了,那我正好有话要说。”
关山月挑了一下眉:“你说。”
柳昱辉轻咳了一声,道:“我们的婚事何时作废?”
“哦?”关山月平静地看着他,“你想退婚?”
他们二人的婚约,本就是两位祖父年轻时的戏言,因着父辈都是男子,这才延到他们身上,当初因着两家家世也算匹配,两家并没有什么异议。
柳昱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哼了一声,“你?配?”
倒是绝口不提他想退婚的事情。
关山月冷冷地笑了一声:“原来是怕配不上我啊。”
“你听得懂人话吗?我是说你配不上老子!”所以应该自请退婚。
“我知道你配不上我,不必急眼。”关山月仁慈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柳昱辉气不打一处来。
关山月打断他,忽然沉下眸子冷声道:“你是第一天知道自己配不上我吗?”
柳昱辉:“老子早就……不是,我是说你……”
关山月:“既然早就知道配不上我,为何现在才想退婚?”
柳昱辉:“那是以前……不是,我都说是……”
“以前就想退婚为何现在才说出口?”关山月冷着神色,“不过是以前我父亲健在,如今我已是孤女,空有郡主的名头却无靠山,你觉得我终于可欺了而已!”
父亲健在时,关柳两家结亲是将相和,是美谈佳话,但父亲故去,她关家没有大权空有虚衔,这门婚事若成,虽还能留下信守承诺的美谈,可给柳家带来的利益就大大减少了。
柳昱辉再怎么愚笨,也不会擅自提出退婚的要求,不过是柳家默许罢了。
柳家想退婚,但是这婚不能是柳家退的,他们想要关山月亲自去退,说不定到时候再演一场苦苦挽留的戏码,做足守诺的诚意,关山月本来就顶着纨绔的名声,如果此时再更加无理取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知好歹非要退婚,那么他们柳家真的是面子里子全都有了。想要好名声又想甩开这个没用的未婚妻,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现下柳昱辉本就是故意来激怒关山月,看看她的态度好做后续的打算罢了,不过不巧,他金尊玉贵在阿谀奉承中长大,道行着实是不到位。
关山月从前并不排斥这门婚事,对那时的她来说嫁给这样显赫的家族,不过是换个地方多个靠山继续随心所欲罢了,但是如今……她向前两步,回身坐在围栏上,将一只腿曲起,手肘靠在膝盖上,略带戏谑道:“你想退婚啊?我可舍不得呢!”
“你!”柳昱辉以前从没有真正跟关山月打过交道,听了这话倒是有些飘飘然起来,心想果然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他轻咳一声,挺直了胸膛,微微仰着头:“我也知道,但我毕竟是你可望不可得之人。”
关山月嗤笑一声,慢慢地将他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眼里满是嫌恶:“你呀,我是哪里都看不上。”
一旁看戏的佐易揽过柳昱辉:“柳兄呀,没事的,无论是你看不上她还是她看不上你,总归你们是互相看不上就是了。”
柳昱辉甩开佐易,指着关山月怒道:“你这小娘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倒还敢嫌弃起我来了!”
关山月的纨绔名声整个盛京还有不知道的吗?她到底凭什么看不上自己!?被她嫌弃简直是奇耻大辱!
关山月作无辜状看着他:“你这小子,才疏学浅、体弱力小、相貌普通、身无长处,要我如何看得上你?不过是你柳家家世显赫,我舍不得放过罢了!”话落,她学着方才柳昱辉的模样,用鼻孔看他,傲慢道:“你?呵,晦气!”
原本要激怒关山月的柳昱辉反而被关山月激怒,大概是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柳昱辉简直怒不可遏:“老子才觉得晦气!你全家早亡,唯独你苟活于世,谁知道是不是你克了全家,我还怕你进我家门来克我呢!”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方才跟着佐易看戏轻笑的几个人也噤声不敢言语,至始至终低着头的一位男子默默拉了一下柳昱辉的袖口:“兄长……”
柳昱辉一把甩开,看着关山月铁青的脸,深觉自己占了上风,正洋洋得意。
只听一声衣袖破风声,柳昱辉捂着脸应声倒地,难以置信道:“你……你竟敢打我!”
关山月一脚踹在他的肩头:“打的就是你!”
他的友人们大呼不好,连忙上前扶起柳昱辉,柳昱辉怒目圆睁,死死瞪着关山月,一巴掌扇过去被关山月牢牢钳制住:“就这点力气!”
“不是看不上我吗?怎么连我都打不过?”关山月甩开他的手,嫌恶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掌。
“偷袭算什么真本事!”倒不是柳昱辉嘴硬,作为柳家嫡长孙,他从小研习君子六艺,并非文弱书生,他是真心觉得关山月是偷袭而占了便宜。
“哦?”关山月睨着他,“那我们就堂堂正正比一场吧。”
柳昱辉:“行啊,那就比……”
关山月打断他:“一个月后的春猎,我们比那个。”
柳昱辉并不精通射猎,这个比试对他来说并不占优势,正要开口反驳,便又听关山月道:“如果你赢了,我就亲自向圣上请旨,说我自觉配不上你柳家,要取消婚约,如何?”
柳昱辉愣住,这正是他最想要的结果,细想关山月虽是将门出身,但并没有日日跟着关将军学习骑射武艺,再加上以往她也参加过春猎,并没有听说有什么惊人的成绩,且春猎之上动动手脚并非难事。
柳昱辉胸有成竹道:“一言为定!”
关山月冷哼一声,道:“你还没问我赢了要如何呢!”
不等他开口,关山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略高她一点的柳昱辉拽到面前:“如果我赢了,我要你在我关家祠堂跪上三天三夜,为你今日的狂言赎罪!”
柳昱辉拽开她的手,紧咬后槽牙,将字句迸出牙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