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要足够想见一个人，就一定能见到。
这是米熙的人生经验。
早晨六点半，淮宁一中的教室里，乱成一片。
有坐在位子上吃东西的、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的，还有接水、上厕所的。
随着早读铃声在校园内响起，所有人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规矩地回到座位，读书声瞬间响彻一中教学区。
班主任有的站在讲台上，有的前前后后来回走动。
人一层摞一层，全在教学楼，操场、主干道上，这会儿十分空旷。
高二8班的米熙迷迷糊糊睁开眼，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她眼睛聚焦了一下，看清楚时间，心跳沉了一拍——六点三十五。
“啊！”
米熙扔掉手机，从床上弹起来。
洗漱、换衣服、拿书包、换鞋，一套动作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五分钟全部完成。
然后出了门就开始狂奔。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一直很慌张。
迟到了迟到了！！
怎么办？
不是米熙胆小，是学校实在太恐怖。
一中是淮宁里最好的公办高中。录取分数线高，校规校纪严格。
按照学校的说法，一学期迟到次数不能超过三次，第三次要把家长叫过来。请家长不为别的，就是要把学生领回家自学，这种时间观念，不适合在学校。
学校会专门派人在教学楼一层蹲点，迟到的学生见一个登记一个，并且把姓名、班级、照片公布在班主任群。
做法简单粗暴，效果立竿见影。
六点五十，米熙气喘吁吁到达教室后门，趴在门上偷瞄。
班里同学坐得整整齐齐，只有她的位置上缺了个口。
米熙摘下书包拿手里，猫着腰悄悄溜到座位，看到同桌刘依琳在桌子上立了本书，正念得投入。
“你这学期第几回了？”同桌刘依琳也知道学校的规矩，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第二回。”米熙回答的时候还在不停喘着气。
她坐到座位上，望向前方讲台的位置，没有看到班主任程方圆。
刘依琳放了心。
“你还没吃饭吧？”她说完，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面包放到米熙桌子上。
米熙直接把面包塞进抽屉，看了眼刘依琳桌子上的英语书，也掏出了英语课本。
“程姐今天这么没坐讲台？”
米熙问的时候带着一丝期待，想着说不定这次的迟到可以混过去。
米熙身高163，长头发，略微自然卷，大部分时间扎两个低马尾或者麻花辫，慵懒随意。
她白净的皮肤因为刚才跑了一路，脸颊有些泛红，一双明亮的杏眼，双眼皮，鼻梁挺翘，嘴唇红润饱满。穿着学校黑白两色的校服，但一点不影响美貌。
不过这张漂亮的脸不能改变现实。
刘依琳看着她，说出了冰冷的话语。
“班长已经记下了迟到的名单。”
六点五十五，距离早读下课还有五分钟，程方圆从后门缓缓走来。
米熙上一秒还在早读，下一秒明显听到班里的读书声更响亮了。
是谁来了，很明显。
班主任程方圆，学生私下里叫她程姐。她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扎着高马尾，身高一米七，气场强大，一丝不苟，是一位四十多岁、拥有十多年班主任和高中英语教学经验的老师。
米熙余光看到她时，她背着手往前走，还不忘左右察看。
程方圆走完一列过道转身时，米熙发现她背着的手里，拿着一袋拆开的零食。
有同学在早读课上偷摸吃东西，还被发现了。
程方圆把班里过道走了个遍，最后来到班长吴慧敏的座位旁。
吴慧敏正读得投入，同桌拍了她一下，她才注意到班主任就在旁边站着。
程方圆低头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哦”了一声，乖巧地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交给程方圆。
米熙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程方圆看了眼纸条，继续背着手在班里来回走动，左右观察。
米熙本以为自己要被叫过去审判，结果程姐硬是憋着屁不放。
怎么回事？
这么沉得住气？
直到距离下课还有两分钟，米熙都快破防的时候，程方圆终于走到米稀座位旁边，敲了敲她的桌子，“大课间来我办公室。”
说完径直出了教室。
米熙竟然有些解脱的感觉。
下课铃响。
读书声一下子停了，静了两秒后，又响起了课间独有的嘈杂声。
有人直接放下书，趴在胳膊上睡觉；有人在撕开各种包装袋，补上没吃的早饭；有的约人上厕所；还有人拿着保温杯到班后面接热水……
“程姐叫你去办公室？”刘依琳问。
“嗯。”米熙被这么折磨了一番，已经释怀了。
回答的时候异常平静。
“你为什么迟到？”刘依琳问。
她是真的好奇。
学校纪律那么严，她是怎么做到照样违反的呢？
开学一个月，都迟到两次了。
是什么支持她如此勇敢？
米熙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没定闹钟。”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困让人产生勇敢。
困让人无畏。
刘依琳半天蹦出来一句话，“那你今天睡得挺开心吧。”
那是当然。
不只今天，整个国庆假期都很开心。
国庆假期当天晚上，米熙把手机里所有的闹钟都关闭，第二天睁眼时，已经中午十二点。
假期的每一天，她都是睡到自然醒。
大课间，米熙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去跑操。她乖巧地站在程方圆面前，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
程方圆听了米熙理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想过各种原因，想过各种借口。
唯独没想到，米熙如此坦诚地说自己忘定闹钟。
不是，这位同学，一般不都说身体不舒服吗？
你这样我怎么接话？
不过，她这十几年也不是白干的。
无论碰到什么场面，她都能应对自如，东拉西扯把对方说得一愣一愣的。
“米熙，首先你的态度就不够端正。你明明知道第二天有课，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检查一遍。
“忘记定闹钟，就和上学忘记带书包、忘记写作业一样，不值得原谅。
“不过你这个态度很好，很诚实，没有遮遮掩掩……”
上课铃响，程方圆终于刹车，让米熙回班上课。
刘依琳中午要回宿舍洗头，所以中午的饭，米稀和宋盈一起去食堂吃，回去再给刘依琳带点。
宋盈是隔壁九班的，两个人从初中就是朋友，后来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
米熙还记得，录取结果出来那天，两个人抱在一起又蹦又跳，欢呼雀跃。
“你跟班主任实话实说了呀？”宋盈听完米熙上午的经历，很惊讶。
“迟到总归是错的，除非我有什么特殊原因，生病呀或者家里有突发情况。但是我不想说谎，而且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家里有事，总感觉不太吉利。我想想还是算了。”米熙解释。
宋盈点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米熙继续解释，“而且这次迟到也没什么呀，我还有机会。我们程姐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怎么样我的，她虽然看着凶，其实很通情达理的。
“我高中生涯的一个小插曲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以后也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嗯，我相信你。不过你真的很厉害，一件事能分析出来那么多东西。”宋盈再次表示敬佩。
宋盈的夸赞很有用。
米熙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已经暗爽起来了。
“对了，等会吃完饭，你先回去找刘依琳吧。”米熙突然想起来正事，“早上走的太匆忙，忘了拿门禁，我得用我哥的。”
“好。”
***
周明和正在埋头做题，听到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前桌陈亦舟站起来。
“老陈，干什么去？”
陈亦舟上午最后一节课发烧了，放学后去医务室买了药，现在烧还没有退。
周明和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但是很关心这个前桌。
看见陈亦舟拿杯子接水，特意叮嘱他要接热的，看见有人跑过来问他题目，赶紧把人叫过来自己帮忙讲；这会儿又看见他突然站起来，以为他有什么事，所以赶紧去问。
陈亦舟站着，顺手收拾了一下桌子上凌乱的书本。
因为生病，不想做多余的动作、说太多的话。他停下手头的动作，没有看周明和，扭头扔下两个字就出去了。
“厕所。”
周明和看着面前空的座位，也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多了，茫然地点了点头，“去吧。”
但是他又想，自己管那么多，陈亦舟不还是一直好脾气地忍着。
真兄弟。
陈亦舟走后，周明和思绪从题目中抽出来，也没有了继续做题的心情，于是站起身，到走廊上透气。
他从楼上往下望，一下子看到了米熙，正向A栋走来。
周明和米熙姑姑的儿子，比米熙大一岁，在一中读高三。
米熙是起床困难户，自从米熙考上高中，姑姑米秋就以离学校近为由，劝说让米熙住到她家。但是米熙就是想住在自己家。
米熙爸妈硬是坚持了一年，终于受够了每天叫女儿起床的日子，把她赶走了。
米熙高二，也就是这学期，才开始搬到周明和家住。
小区和学校仅一条马路之隔。
可她还是能迟到。
周明和当然知道米熙是什么懒样子。她第一天搬过来，周明和早上起床上学，顺便把她也叫醒。米熙没有一次不是困得要死。
就这样坚持了几天，米熙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那个，你明天早上不用叫我了，我晚点起。”
于是，两个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所学校里，每天见面的机会只有晚上放学回家。
A栋是学校的重点班，拥有最好的老师、学生，最优质的资源。
米熙第一次来这栋教学楼，很新奇，不停张望。
看着看着，就看到了靠在栏杆上的周明和。
他也看见了她。
周明和知道米熙是来找他的，于是开口问道，“找我什么事？”
周明和继承了米家的卷发，略微有些自然卷，留着狼尾。
他穿着一件卫衣，下面一条黑色裤子，卫衣外面没有套校服。身高185，眼睛内双，鼻梁挺直，面部线条流畅。
这张脸在米熙眼里，贱兮兮的。
米熙开口问道：“怎么不穿校服？”
周明和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无所谓地回答：“热就脱了。”
他说的是外套。
“我们这栋一般不查穿校服情况，有个外套差不多就行了。不知道了吧。”周明和骄傲地回答。
A班还真是不一样，校规校纪约束的只有他们这种普通班的学生。
“找我有什么事吗？”周明和又问了一遍，将两人的聊天拉回正题。
米熙经常被他嘲笑，如果再把早上的情况一五一十讲出来，只会受到更大的嘲笑。
她只把事情说了一半，“你把门禁给我，我今天出门忘带了。”
“那我怎么进？”
？？？
哥，这点小事情，你不应该义无反顾答应我吗？
怎么还先考虑一下自己？
不过米熙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先回去，到家你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多亏了周明和带手机到学校。
周明和想了想，觉得没问题，“那行，我去给你拿。”
不一会儿，周明和拿着钥匙串走出来，递给她。
他的钥匙扣为什么是一个毛茸茸的粉色兔子？
米熙接过来看了一眼，觉得很奇怪。
米熙往这层东侧的楼梯口走，手里拿着周明和的钥匙，甩来甩去。
陈亦舟从这层厕所出来，往最西侧的一班走。
下午的阳光滚烫刺眼，直接照在人身上。走廊上人来人往，陈亦舟发着烧，轻微皱了下眉，觉得头晕和吵闹。
他抬眼看了下眼前的人流，人群中注意到一个女孩，但只随意扫了一眼。
即将擦肩而过时，陈亦舟侧头，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
和周明和一样的钥匙扣。
两人擦肩而过，背影拉开五六米，陈亦舟回头看了一眼。
校服和卷卷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米熙。
***
陈亦舟从后门进班，从周明和旁边经过，回到座位上。
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教室后排，左边靠窗的一组。他们右手边就是过道。
人生病的时候容易犯困，陈亦舟打算趴桌子上睡会儿。刚坐到凳子上，后面的周明和叫他。
陈亦舟有些无奈地回头，以为他又要开始释放关心。
“老陈，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去。”
陈亦舟拒绝。
他只是发烧，不是残废，能一个人安全顺利地走回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
周明和觉得，陈亦舟的脑回路有时也挺奇怪的。
“谁说是要陪你了！”
我自己没门禁，回不去！
一中的晚自习十点下课。
米熙回到家里，就一直看着手机，等周明和给她打电话。
等电话的间隙，她反应过来，自己中午的决策有些许愚蠢。
两个人就不能放学在学校门口、小区门口、单元楼楼下汇合，然后一起上来吗？
电话还没等来，就听见外面有开门声。
米熙出了卧室一看，发现周明和自己到家了。
“你没有门禁，怎么进的电梯？”
米熙甚至想，周明和不会爬十几楼上来的吧？
这岂不是更愚蠢。
“我又不是傻子。”周明和没有任由她继续猜下去，“我在这个小区，还是有点人脉的。”
那所以，傻子只有她自己？
米熙没心情再问他是靠的什么人脉，反手关了卧室门。
米熙、宋盈、刘依琳有一个微信群，群名叫“一中三匹狼”。
米熙回想起早上迟到的经历，决定痛定思痛、改过自新。
米西米西：今天早睡，明天绝对不能再迟到了！
嘤嘤嘤：不能再迟到了！
菜依琳：别忘定闹钟！别忘定闹钟！别忘定闹钟！
米西米西：放心吧，我定100个。
菜依琳：定完截图给我看看！
米西米西：【歪嘴】.jpg
米熙当然不可能定100个闹钟，但是她有一个更保险的办法。
米熙退出“三匹狼”的群，推开房门想找周明和，发现他一直没走，就在客厅沙发上看手机。
“哥！明天别忘了叫我起床。”
说完又忍不住提醒：“你别忘了早点休息。”
周明和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了，马上就睡。我朋友生病了，家里还就他一个人，我关心他一下。”
米稀点点头，回了房间。
***
“熙熙，起床了！”
米熙听到周明和叫她，揉了揉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米熙，快点起来，已经七点了。”
周明和一边敲门，一边喊。
米熙还躺在床上，听到他的话，瞪大了眼睛。
搞什么？七点了？
那我不是迟到了吗？
周明和继续敲门，“我打算跟班主任请假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去学校吧。”
周明和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你昨天不是答应我了吗，你的诚信呢？
你自己请好假了，让我跑到学校送死。
你真了不起。
米熙抄起枕头就冲出了卧室，开门就往周明和身上砸过去。砸完还不过瘾，又补上几个拳头。
周明和知道自己确实做错了，一边躲避攻击，一边连说几个对不起，还不忘提醒她快点收拾。
周明和昨天确实打算早点睡的，不过意外在手机上发现一个新游戏。
他这个人有个特点，做题的时候，越是遇到难解的题目，越是想要征服，而且越挫越勇。
这股劲儿在玩游戏的时候也是一样，昨天奋战到凌晨三点，终于摸清了通关的技巧。
结果就是，早晨五点半的闹钟响了几遍，他听不到一点。
由于高中生生物钟的作用，也没到太晚，七点就醒了。
他一睁眼看到时间，也不紧张，很快就想好了请假的理由：被陈亦舟传染上感冒了。
但想到米熙，开始紧张了。
米熙此时已经发泄完了愤怒，平静地洗漱、收拾书包。
周明和一直跟在米熙屁股后面，“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你别生气了。你别不说话，你不说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米熙没有搭理他，转头走进卧室，周明和跟着过来，她直接把门甩他脸上。
周明和赶紧后退，额头前的碎发都被门带起来的风吹动了。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说，背着书包出门。
周明和追出来，站在门边，“你们老师要是问你怎么回事，你就说是我没叫你起床，她该不会太怪你的。”
显然，周明和不知道米熙已经迟到三次了。
米熙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到了楼下，米熙开始跑着去学校。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没有机会了。
我就不该太信赖周明和，他这个人不靠谱。
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马虎。
……
米熙越想越难受，眼泪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流。
她一边觉得事已至此没必要哭，一边哭。
过马路时，她也没有顾得上看，抬脚就往前跑。
后面忽然有人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人拽回斑马线后，轻声说了句，小心。
她抬头，路灯刚好在这一秒变红。
好险。
刚刚拽她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松开了。米熙转头看向——是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生。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外面套着校服，棕色长裤，手里拿了张卷起来的卷子。
个子很高。
米熙抬眼看向他的脸。
他的头发乌黑，发质很好，额前的透发盖过眉毛，皮肤细腻白净，高鼻梁，下颌线清晰。双眼皮，眼尾略微上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白分明、漆黑干净的眼睛。
无端让人想起寒冷冬日里，带有植物清香的松针。
米熙被这张精致的脸惊讶得说不出话。
许久，她找了找自己的声音，迟疑一下才开口——说的不是谢谢。
而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也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