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沈隶到村正家里的时候看到两个不是村里的陌生人,他有些诧异,其中一个有些眼熟,似乎遥遥望到过一眼。也可能是他记错了,杨珞云说他长久闭门读书读得有点痴傻。
这几天没日夜地研究状子怎么写,出门时被人提及的乌青的眼圈也昭示了他的状态不佳。
钱大郎看到沈隶来了,立刻对他介绍:“这是远方来的客商,恰好会写状子,沈郎君你瞧瞧,客商刚写完的。”
沈隶点头问好,又问起旁边的一位。
“这……这是一位修为颇深的道长。”
钱大郎为葛聆留了一些颜面,虽然葛聆并不介意,叫他疯子也算名副其实,钦天监里头好些人也这么叫他。
屋内二人既已熟悉,他直接拿起状纸。第一眼看去光是字就叫沈隶惭愧,这位客商一手好字,甚至用“好”形容都有些低,应当用“妙”,转折处是如何写成这般模样的,没有妙手根本写不出来。
葛聆瞥一眼沈隶,听说他是读书人,这读书人是老实的,人情上就差了些,直接拿了就看,不过崔探花也没做声。想到这里他掐自己一下,这是在大明宫里养的什么官病,人未交谈,气势地位做派先评判一番,罪过,罪过啊!
崔息耐心地等他看完,一张诉状,不久。
可沈隶却一字一句地检查过去,异常认真,花了一炷香才看完。
“客商真是好手迹,诉状也写得精简准确,比我看的那几张还要好上不少,实在厉害!”
沈隶自知状态不佳,所以对着状纸一字又一字地看,看完再通读一遍,发现无一错字且条清理晰,要是他来写断没有如此水平。
“恰好为人写过几次诉状。”崔息随便捉了个理由搪塞,这是他从陆笙身上学到的,现在用得愈发得心应手。
葛聆撇撇嘴,仿佛看到什么嫌弃的东西。
诉状写完,四个人围在一起讨论什么时候将那罪人送往官府。
钱大郎支支吾吾说自己可不行,这地还要耕种。他虽拿钱替客商指路,但也就这一天,明天开始他必须得好好耕种,否则误了时间,秋收就是一场空,那自己就得喝一年西北风。
“那便我来押他去。”沈隶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虽然他不曾习武,但这事总要人做。
葛聆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火腿问:“这东西莫不是郎君的兵器?”
“道长说笑了,这是为人写家书攒的火腿,是拿来吃的。”
“怎么吃?”葛聆一听可以吃,眼睛稍微睁大一些。
沈隶努力回想一下杨珞云的话,她有详细地描述县令夫人做的菜和对火腿的一番说法。
“这火腿从上往下分火爪、火踵、上方、中方、滴油。中方、上方精肉多一些,骨头较少,可以做蜜汁火方。剩下的部分做炖菜,金银蹄、老鸭煲都好吃,或拿着炖甲鱼,都别有一番滋味,很是丰腴鲜美。”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火腿分这么多部分,都是重复杨珞云的转述,给他火腿的人也不管这个叫火腿,只说盐腿,因为就是拿井盐腌的。
葛聆心想这沈隶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对饮食竟然有这样的研究,直接问:“那这条火腿可是有谁进货?是食店吗?能不能让我尝一尝?”
沈隶对他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是我要送人的。”
在一旁的崔息听着熟悉的说辞,舌尖滋味的记忆登临重返。没想到一条火腿还能把人和人串联起来,这位沈郎君他已经知道是谁。
“某有一事想问沈郎君,这永平县城里有多少书塾?”
看眼前这位如松如竹的君子如此问沈隶叹了口气。
他实话讲:“县城里的书塾有四五家,不敢相瞒,沈某就是书塾的先生,教一些孩子开蒙。适合我去读的书塾却没有,念书要去州府,至今还未凑齐束脩。”
“本地乡绅不曾互助建立学堂么?”
“哼,商人短视。”沈隶知道乡绅的学都是州府求,但是至今没有高中之人,明经也不曾考取。说完立刻补一句“哦……不是,不是说您,是说我们永平县的奸商。”
钱大郎说:“我们村也没有开蒙的书塾,要是那县令能给派一个就好了,读书认字,总比种地有盼头,读书不成识了字还能做做生意,不至于出去两眼一抹黑。”从前是请沈隶,但人越来越少,几个人的束脩根本不够沈隶过活,所以书塾也就作罢。
崔息点点头,农耕、商业恢复了书塾学堂也要恢复,看到沈隶他顺便问一问真实情况,免得到时盲目。
葛聆在旁边听,这些事情掰扯几句他的魂好像就飞出去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陆笙回来才恢复一些。
“姐姐,你们下一程去哪里?”
陆笙说:“直接回永平。”
“如此甚好!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了!”沈隶大松一口气。
叫他一个人去带着那穷凶极恶村霸他还真是有些发怵,刚才是不得不为之,现在有人一起简直如蒙大赦。
葛聆沉思一番说:“那我也和你一起走,我从永平的另一条河渡水向南。”
“你盘缠还够么?”陆笙忽然记起来他一贫如洗的事,但出口又觉问早了,应该等收到曲辕犁再说。
葛聆恍然:“姐姐不说我都忘了!”
陆笙无奈,这位比崔息还公子哥,出门根本不带钱。
“等你收到那些东西再借我如何?”葛聆在人情上纯熟地令陆笙意外。
“嗯,一言为定。”
说罢大家开始准备回程路,出村时天色阴郁,那村霸纪十三哎哟哎哟地不肯走,陆笙说不走就划一道口子,等你全身划满一千道,跳也跳过去。
又说了些走镖时听闻的各地古刑,说不跟着走就把他放在半路捆在树上,这样老虎豹子就来掏心窝和肚皮,还没死就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在虎豹豺狼的口中,又痛又怕死后还要堕入无间地狱。
葛聆在一旁搓搓手臂,姐姐真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这天阴阴的配上她的话简直是要冒冷汗。沈隶和他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唯独崔息不同,他只觉得胸口发闷。
路虽然走走停停,但几人还是在子夜之前进了城,进城后寻了个土大夫为纪十三治病。
大夫只是看看就摆手说好不了,只能搭个板子,以后就别着手过活。
葛聆发现沈隶眼中有一丝不忍,他道:“没什么好可惜的,恶人自有恶果。”
沈隶说:“那好人呢?好人为什么也有恶果?”他想到了杨珞云,心中不免难过。
“你又没替人过活一辈子,知道什么是人家的恶果?”葛聆摇摇头。
“那道长就知道么?”沈隶反问。
“嗯,我知道啊,但别想问我,我只替有缘人算卦,你不是有缘人。”葛聆先是理所当然地点头,后面又摆出一副“千万别求我”的架势。
沈隶只当他胡言,不再与之辩驳。
纪十三在治病的时候恶狠狠盯着几个人说:“还是不敢弄死我是不是?等我出来……”
“你可知为何要给你治病?”崔息这次抢先一步问。
“哼。”他满脸不在乎,直接白了崔息几眼。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蠢人?!”葛聆在一旁语气夸张,“你使出全身力气都不如人家一个指头,怎么还要惦记出来的事,不夹着尾巴逃么?”
纪十三脸红白一阵,刚想说话却被崔息打断,他大声捣乱撒泼无赖,陆笙捡了个白芷飞指弹在他伤处。
“留你一条命,才好依照国法处置。”崔息面对冥顽不灵的纪十三依旧耐心。
“法?什么法?管教我妻要什么法?”纪十三不服。
“到时便知。”
葛聆佩服,这时候还这么稳定,估计这纪十三命也是没了,全村告状外加袭杀县令蔑视王法。嗯,对一个死人确实可以耐心些,他心里的褶皱被自己推测出的结果熨平。
忙活完几人甚感疲惫,沈隶最先熬不住告退,剩下三人先把纪十三扔进牢房也去休憩。
回到府里时,接他们的沈莲丰对葛聆的到来吓了一跳。
她是认识葛聆的,自从崔娘子去世福圣公主常常求道,佛道俱有,有时还会问崔娘子在那一边如何,叫算卦的说法的都委婉地让她去建议公主就医。
葛聆是葛文的兄弟,葛文为公主算卦他就在一旁,据说他天赋异禀。沈莲丰见过几次,当时他才十岁出头,但已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沈莲丰安排葛聆住客房,娘子和阿郎都去往退休居。
陆笙假寐片刻,推轴时到外面的光从屋子的缝隙里透进来,仿佛为窗与门镶上一条金边。
她轻轻呼唤一声:“云尘?”
可屋里寂静,只有屋外的鸟雀声。陆笙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努力晃晃脑袋保持清醒,接着重新穿了衣服爬梯下去。
她要去和葛聆见面,因为他说自己耽搁不得马上要走。
陆笙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怀疑,因为那个被他藏好的曲辕犁已经见过,质量上乘,估摸着今天就要运到府里来。
即便如此陆笙本来还是要拒绝的,跟他说钱直接找管事领钱就好,不必非要说几句,可葛聆坚持,甚至陆笙不答应就要有哭的架势。
这副模样令人发蒙,谁能想到钦天监的监正为什么会是这样不可预测的性格,可以装疯卖傻又敢死缠烂打,什么招都用。陆笙都觉得这人当不成监正,也能当个江湖骗子,而且一定会过得很滋润。
来到约定地点,陆笙看他眼皮半睁不睁,恨不得拿根棍顶上的模样有点想笑。这一刻没有任何词可以表达这份心情,这事荒谬得令她发笑,以至于困倦都被这份心情取代。
“葛聆,你真的有事?”
陆笙念他名字的时候恨不得牙齿磋碾,葛聆很确定,如果没事他或许要被暴打一顿。
他记得是有大事的,但困得想不起来,方才不应该有那一瞬的松懈,抓住的东西怎么全如游鱼脱网而出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