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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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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温陶浑身是汗地惊醒。

天色阴暗,窗外是雷霆暴雨,宋温陶的衣衫被汗水浸湿,惊惶地坐起身。

床幔飘摇,窗户被吹开半扇,啪嗒作响。

宋温陶抚上自己的颈,不住地喘息。

“殿下!”扶容听到声响,秉烛进来,瞧见她的神色,惊了一跳。

宋温陶喘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虚弱地道:“无妨。”

“只是……做了个噩梦。”宋温陶轻声说,“梦到我被囚禁、毒死。”

“梦醒了。”扶容轻声安抚她,“没事了,殿下。”

“殿下是我大梁公主,圣上的胞姐,没人敢这么对殿下。”

宋温陶沉默片刻。

梦中,她又何尝不是大梁公主呢?

只是,梦中的大梁公主,是另一种面目。

她冷血阴毒,恶劣乖张。囚困着一个皎洁无暇的郎君,用铁索狼毫,玉尺长鞭,在他身上染尽斑斓的颜色。

她眼看着明月堕入她脚边,化成一汪浊滩。

后来,宫廷政变。

一夜之间,她身边的亲信被杀尽,遮眼蔽耳被锁困殿中,直到……一身绛紫官袍的大人,挑开她目上的华障,勾出口中的玉塞。

那郎君摇身一变,自此身居高位,将她缠裹着拖入浊海,共他沉沦。

而后经年,日夜无序,不见天光。

那个大人,将她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屈辱,变本加厉地讨回。

而后,忽然在某日,给她换上一身华服,教她端敛眉目,引她踏出囚困她数年的安乐宫。

她突然又成为大梁的公主,踏入华贵的车舆,拖着长长的仪仗,在他的护送下,一路北行。

她要嫁予魏国的老皇帝,以此身平息两国边关的战火。

只是还没踏出梁国,在某个寻常的夜里,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忽然撕开一路的克制伪装,掀帘入轿。

掐着她的脖子,将毒酒灌入她喉中。

“我去尚食局传膳。”扶容擦了擦她额边的汗,“殿下不必忧心。”

宋温陶忧心忡忡,看了眼窗外的大雨。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

废宫中有一口枯井,因连日大雨,被蓄满雨水。

老内侍拖着失去知觉的郎君,像丢一条死狗一样,随意地将他抛入井中。

重物入水,井底的污泥败叶翻腾而起,将井水搅得滞浊。

老内侍甩一把长鞭上的血水,俯身去捡丢在一旁的旧伞。

他扶着腰,暗叹,老喽,不中用了。往日里,像这样的货色,他打死三个也不嫌累。

“干爹。把人弄死,万一陛下那边不好交代……”一个青袍小内侍连忙躬身扶他。

这位郎君着实难缠。

老内侍失了新得的玩意儿,本就心中郁结,被他一激,登时暴怒。

瘾被激起来,老内侍鞭鞭往死里弄,直至将人虐杀……

“放心。”老内侍说,“怪罪不到你头上。”

一条人命而已,那小暴君不会放在心上,转眼就忘了。

而小暴君要的交代,他随口胡诌一个便是。

扶风傅家要杀大梁公主?

老内侍眨了眨眼,心道,如今褚太后当政,交好魏国,深恨蛮族……

将事情推给蛮族便是。

至于真相?

那不重要。

大雨倾盆,一阵风卷着雨朝人脸上袭来。豆大的雨点砸进人的眼珠里。

小内侍闭上眼,胡乱抹去满脸雨水。他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眯着眼找老内侍。

雨势太大,像一层天然的隔音罩。小内侍扯着嗓子喊:“干爹?”

“后面呢!”身后传来喊声,时隐时现,“哎哟,这风刮的,差点把我的伞……”

周遭忽然静了一瞬,除却雨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小内侍凝神细听,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他突然听到一声刺破雨幕的,凄厉的哀嚎。

“啊——!”

小内侍惊惧地回头看,瞧见飘摇的雨线里,一道模糊的人影,从枯井里探出来。

他半个身子缠在老内侍身上,手中拿着一根细伶伶的白骨,在老内侍眼眶里搅动。

血从老内侍那张扭曲的脸上流下。

他、他爬出来了!

小内侍如坠冰窟,连滚带爬地朝外跑。

冲出废宫破门之后,滔天雨势忽而一收。

小内侍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磕掉一颗门牙。

淅淅沥沥的雨中,小内侍听见踩水的声音。

他捂着满嘴的血抬起头来,看见雨天的宫道上,有一个女子撑着一把朱里青伞,顶着灌满雪白大袖的风,不偏不倚地朝废宫走来。

青伞下的女郎面色冷白,黑发如锻,浅瞳中含着柔和的光亮,柔弱而坚定。

小内侍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一张嘴,发现满嘴鲜血,声音含糊不清。

“里面可有一位傅氏郎君?”宋温陶立在雨中,声音比雪中寒冰还要冷。

扶容去后,宋温陶拥被歇下,心中却总是不安稳。

适逢一个烧火宫女来添碳,宋温陶随口问她一句,“我卧病这几日,宫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烧火宫女一愣,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倒豆子似的劈里啪啦地说出来。

宋温陶越听,心中越沉。

知晓傅迟晏已经受刑一日余后,一颗心像是被封死在千年寒潭中,快要无法跳动。

傅迟晏。

当默念这个名字时,梦中那个将她囚困的高大身影,就仿佛要破障而出,捏住她的咽喉,剥夺她的一切。

宋温陶不知这种深切的惧怕从何而来,只能强行冷静下来,将起伏的心潮压下。

“傅迟晏在里面吗?”宋温陶立在废宫前,问唇齿染血的小内侍。

小内侍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又连忙摆手。

他指缝中都是血,蓄着泪的眸子里透出惊慌和祈求。

小内侍形容狼狈,神色奇怪,宋温陶却没有半分犹疑。

她收起伞,推开破烂的朱门,抬脚踏入废宫。

雨丝飘摇,细密如织。

庭中枯井旁一人箕坐,落雨冲刷他身上的血,黑色长发卷曲地黏在脸上,他一身湿透的褴褛白衣,像刚从水中爬回人间的鬼。

那“鬼”仰起脸,一双亮得摄人的眸子盯住推开门的宋温陶。

宋温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反而冷静下来,对上他的目光,踏入门槛。

傅迟晏冲她咧嘴笑,虚弱至极,挑衅之至。

他眼眸泛红,像一条濒死的疯狗。

“傅迟晏。”风扬起宋温陶的宽袍大袖,她大病初愈,羸弱得像一根蒲草,随时能倒伏在狂风下。

但是她却仍然飘摇地立着,茶褐色眼眸含着柔和的光亮,贞静顺美,坚定不移。

“您不是想让我当您的狗吗。”傅迟晏有一只手搭在井边,此时忽然抓着什么东西抬起。

战战兢兢跟在后面的小内侍,哇的一声吐出来,又吐出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

傅迟晏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灰白的头发!

他抓着头发将水中溺死的人拽出来,在尸体旁冲宋温陶笑,“替您的恶狗善后吧。”

“主人。”

“好。”宋温陶目光沉沉,盯着摇摇欲坠的男人。

傅迟晏扬起眉,挑衅一般,冲她伸出染着血污的手,“带我走?”

宋温陶几步上前,一把握住。

年轻女郎柔荑般莹白温软的手,牢牢地握住他的。

好似狰狞的牢笼,囚住一只柔弱的白鸽。

傅迟晏的手颤抖一下。

他目眦欲裂,猛地一拉,宋温陶身体失衡,向前扑倒,脆弱的脖颈撞入他坚硬的手中。

宋温陶被迫以受控的姿态俯身,对上傅迟晏通红的眼。

她头脑清醒,心脏却在鼓噪。

密密麻麻的欢腾从四肢百骸渗出来,像无数只隐秘的小手,牵着她的躯体背离神智。

宋温陶压下指尖的痒,冷静又克制地抬手,按住扣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只带伤的手。

“阿晏。”宋温陶从容而柔顺,丝毫不像一个命悬一线之人。

她的眼眸像凛冬之湖,沉静凉寒,却映着融金般和暖灿烈的落日,“若我死了,没人能救你。”

傅迟晏看着那双眼眸。

三年前,他曾溺于汾水。

头颅撞上钝物,他在一片空茫之中,气息奄奄的时候,也曾看到一双眼眸。

如最精巧的兔毫,一笔勾画而出,轻盈流畅,浑然天成。

只是那双眼眸,冰冷,晦暗,瞧见他时,如同瞧见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死物。

是他抬手拉住她的裙角。

可是后来他却忘记了。

傅迟晏头颅剧痛,手上力道一松。

溺水之前的事他本已全部忘记。

这三年里,他像是踩在坍塌过后,粉饰太平的无垠废墟上,轻飘飘地过活。

如今他自井中挣扎而出,深埋的旧事也随之开始涌动破土,一桩桩,一件件地扎入他的脑海。

傅迟晏捂住头颅,蜷缩在井边。

宋温陶晕眩片刻,捂着脖子上的勒痕,伏底身子喘气。

废宫内外,一阵杂乱。

“殿下!”扶容姗姗来迟,声音惊恐。

宋温陶将气喘匀,直起身子,扫一眼废宫中的人、尸、骨。

“陛下和娘娘那边。”宋温陶看着小内侍,平静地说,“你如实禀报便是。”

小内侍血流了满颌,泪又流了满脸。

“扶容。”宋温陶眸色深深地看她一眼。

“殿下。”扶容立在雨中,形容狼狈。

“为何瞒我?”宋温陶好似有些悲伤,近乎执拗地看着她。

扶容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将殿下笼入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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