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长长的宫道上,小内侍连滚带爬地奔向宸安殿。
“不好了……”小内侍时哭时笑,“太好了……”
小内侍拐过一个转角,忽而停住脚步。
一个白脸内侍,手执拂尘,立在道上等人。
“常、常内侍……”小内侍咧嘴唤道。
这位是太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往常就连干爹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不敢僭越半分。
“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常内侍面上敷粉,眉上染黛,眼眸狭细,声音也尖尖细细。
小内侍支支吾吾,常内侍瞟他一眼,“走吧,随我去慈宁宫。太后娘娘等着呢。”
“废宫中发生的事,你可要捋清楚了。”常内侍道,“好好想想,一会儿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
小内侍随他一路走入慈宁宫,跪倒在一身凤仪的太后娘娘面前。
“说说吧。”太后娘娘把玩着自己的长甲,“暗中残害廷尉之孙一事,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公主。”褚太后抬眼,“还是皇帝?”
小内侍抖如筛糠,面色煞白。
……
宋冽在殿前廊下来回踱步。
“老东西怎么办事的。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宋冽看了眼宫门,低声骂,“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阳奉阴违,小的也偷奸耍滑。”
身周无人应和,宋冽左右看了看,点了点悄无声息站在一旁的小宫女,“罢了,你,过来撑伞,随我去安乐宫。”
“再晚些,怕是要误了晚膳的时辰。”宋冽弯起眸子,笑中带了点少年人的单纯肆意,“好些年没有和阿姐一同用饭了。”
宋冽脚下生风,宫女一路小跑,却还是有些跟不上。
他下袍已经湿了些许,却毫不在意。
小宫女一路追赶,可踏出宫门之后,他的步子却忽然一停。
“常内侍。”宋冽皮笑肉不笑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贵干呐?”
“太后娘娘有请。”常内侍细声细语道。
“何事?”宋冽不耐烦地抬眼。
“陛下去了,便知道了。”常内侍含笑看他。
“去告诉我阿姐。”宋冽对小宫女道,“晚膳不必等我,先用便是。我要迟上一些。”
小宫女领命,匆匆而去。
安乐宫朱门紧闭。
傅迟晏伤成血人,昏迷不醒,被安置在西厢。
宋温陶立在榻前,探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眉心紧皱。
“殿下,殿下……”被派去请太医的宫女匆匆而归,一脸慌张,“太医署空无一人……”
“发生了何事?”宋温陶指尖还残留着他额头上的滚烫热度,一颗心也被炙烫得焦灼。
“奴婢四处打听,才探到一点风声,说是……”宫女面露困惑,却仍道,“廷尉狱中有一位重囚,一个时辰前突发急病,整个太医署的人,都……”
“重囚?什么样的重囚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宋温陶暗自咒骂一句,而后抬目问,“安乐宫中,可有人懂医?”
阖宫上下,鸦雀无声。
“烧热水,备炭盆。”宋温陶褪去大袖,用襻膊束起袖口,掀帘入内室,“拿匕首和伤药来。”
西厢内室昏暗,滞浊的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
傅迟晏躺在床上,不同于在废宫时的疯癫,此时他双眸紧闭,长眉轻蹙,一张脸失去血色,浑身遍布伤痕。
脆弱不堪。
他生得清俊,眉目精致,面庞如削。
这般落难横陈的样子,像极了民间诡话中,被妖魅残害的风月书生。
宋温陶俯身凑近,昏睡的“书生”忽然扣住她手腕。
傅迟晏眼眸半睁,眸中的癫狂敌意褪去,显出一种疲惫和羸弱来。
宋温陶对上他的眼眸,总觉得他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
眼前的他,不仅废宫中发疯的样子不同,似乎也和她此前熟悉的那个、白鹤一样一尘不染的少年,大不相同了。
就好似……洁白轻盈的羽毛上被泼遍血和墨,跌落在泥潭中,化作一只遍体鳞伤的、狼狈的鹫。
“劳驾殿下…”傅迟晏的声音虚弱温和,禁锢她手腕的力道却丝毫不松,“帮帮我。”
看来他方才虽昏沉,却还保有一线清明。对于发生了何事,他心中一清二楚。
宋温陶抽了两下手,却被他钳得更死,指尖麻木,腕骨生疼,她面上却并无愠色。
“你抓住我的手,让我怎么帮你?”
腕上的力道松了些,却仍不放开,虚虚地扣着,仿佛摆脱不掉的锁链。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宋温陶吩咐的东西备齐送来。
“我会救你。”宋温陶的神色清淡温柔,不躲不避地看入他眼底,“你信不信我?”
说完,宋温陶手一挣,傅迟晏终于放开。
“将他身上衣物剪开剥掉。”宋温陶吩咐宫女打下手,自己到铜盆前净手,“把屋内烛台都点上,床边多放几支。”
她甩去指尖水珠,低眉轻声道:“将匕首小刀在火上燎一遍。”
宋温陶守陵时,常去周遭寺庙,穷困之人常投到寺庙求医,宋温陶与住持尼师熟稔后,也在人手不够时帮一些忙。
她会一些皮毛,疑难杂症治不了,不过这种皮肉之伤还是可以一试的。
满屋烛光,屋内亮堂堂,傅迟晏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剪去除下,满身伤痕清晰可见。
一眼看过去,宋温陶不由得蹙起眉。
这人身上的裂口,未免也太多太深。
许多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浸了污水污泥,若不好好处理,怕是要化脓生疮。
宋温陶从宫女手里接过烧红的匕首。
她忽而恍惚,总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见到过与此间这一幕。
“殿下这是要出尔反尔吗?”
“郎君放心,我自然是,言出必行。”宋温陶弯了弯温软的眼眸,将炙热刀尖插入他腹部的皮肉中。
傅迟晏疼得闷哼一声,冷汗登时滚落下来。
“很疼?我轻点。”宋温陶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寺庙中,穷困之人在低声呻吟。
她习惯性地柔声安抚,手上却不停。
宋温陶的手很稳,操纵着刀尖一点点清去污物,剜掉烂肉。
傅迟晏紧咬牙关,不再出声,痉挛的手却死死地攥住床沿。
“有麻沸散。”宋温陶手上的动作谨慎利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血肉中游走的刀尖,鼻尖也渗出一些细汗。
她的态度却和动刀的冷酷截然相反。
好听的声音轻缓柔和,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绵甜,“你可要用?”
“不…呜。”一枝嵌入血肉的木刺被剜出来,他咬牙捱了片刻,才又开口,“不必。”
听声音,已然没有什么气力了。
“郎君真厉害。”宋温陶治伤时,习惯嘴上不停,借以分散病人的注意力,好让他们好受些许。
“这般苦痛,世间能挨得住的男儿,怕是没有几人。”这种时候,她出口的话都十分好听,近乎染了几分诱哄。
傅迟晏被她一声声地、安抚得忘却了三分疼痛。
亦暂时忘却了,那些苦痛的旧事。
他有些想睡过去,却并不阖眼,轻轻看着烛火中,在他榻前忙碌的女郎。
宋温陶在他房中忙了一整晚,清污泥,剜腐肉,撒伤药,缠绷带。
期间扶容来催了一次饭,宸安殿也来了一个小宫女,说陛下要晚些来用膳。
宋温陶救人时顾不上别的,只囫囵应下了。
待处理完傅迟晏的伤,她的手都控制不住地轻抖。
最后一个结打完之后,宋温陶呼出一口气,吩咐宫女将最后的裂口撒上伤药包扎好,自己站起身,将匕首丢进污水盆里。
厨房里的小宫女端进来几碗姜蜜水,宋温陶一口气喝尽,乱跳的心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外头已经黑透了,宫女们收拾完残局,各自退下。
宋温陶走之前,又探一下傅迟晏的脉。
他被折磨得够呛,一双眼睛睁着,却毫无神采,一片灰暗,仿佛锦缎焚尽后余烬悠扬落下。
宋温陶不由得想起他们的初见。
那时候母亲新丧,她哀莫心死,不去寺庙的时候,便流连在山野上的孤坟旁。
在汾水河畔,宋温陶遇见还是少年模样的傅迟晏。
他被河水冲到岸边的碎石上。那时的他,也有如此刻一般空洞的眼神。
仿佛一只被丢弃的、坏掉的木偶娃娃。
那时候,宋温陶以为他同她一样求死,漠然而过的时候,却被他紧紧地攥住裙裳。
之后傅迟晏归了傅家,两人都只当在汾水旁从未见过。
却没想到,今日在安乐宫中,公主榻上,会再一次看到他这般眼神。
宋温陶扣住傅迟晏的后脑,将他托起来。
“张嘴。”
傅迟晏有些茫然,却依言照做,微微启唇。
宋温陶将姜蜜水送入他口中。
一碗甜丝丝的姜蜜水饮尽,傅迟晏眸中总算恢复几分神采。
宋温陶放下他,将空碗搁在一旁。
“我费这么大功夫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萌生死意。”宋温陶坐在床畔,扣住他的脉。
烛火给她镀上一层焦橙色。
“那是为何?”傅迟晏不由得看着她,有些茫然地问。
那是为何?
宋温陶一怔。
忙时无暇多想,此时被他一问,梦中的血色霎时间漫入脑海。
在扶风郡时,他们是点头之交。
宋温陶在汾水河畔捡到傅迟晏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并没有过多交集。
只在南云寺的讲经会上有过几面之缘。
宋温陶应召回宫时,正逢傅迟晏身陷囫囵。
家丁们拿着棍棒在暗处虎视眈眈,一身狼狈的傅迟晏神志不清地栽倒在她脚边,想探手抓她的裙角,却又收回脏污的指尖。
宋温陶就问他:“南云寺住持说你与佛法有缘,上京佛寺云集,普渡寺更是禅宗祖庭,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回京?”
傅迟晏应下,就这么一路随她回到京城。
宋温陶原本想将傅迟晏安置在普渡寺。
而今佛学鼎盛,梁国上至世家豪族,下至贩夫走卒,皆崇尚修佛,有不少带发居士。
不论是想扬名,还是想清修,普渡寺都是个好去处。
可路上宋温陶一问才知,原来傅迟晏在京中还有一个外祖,只是傅迟晏的母亲与家中决裂,音书断绝,经年没有往来。
在得知他的外祖正是如今的廷尉之后,宋温陶改了主意。她修书一封,托京中故友探了探郗廷尉的口风。
郗廷尉已失爱女,当年的决裂隔阂也随着时间和生死消弭无踪,得知素未谋面的小外孙在家中过的并不好,他表示他们郗家并不缺他一口饭吃。
就这样,入京之后,傅迟晏被郗家接走,而宋温陶被引入皇城。
却没想到,分别不久,他就阴差阳错地因她受累,被折腾去了半条命。
不仅如此,宋温陶还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与她纠缠的那人,竟暗合傅迟晏的眼眉。
烛火摇曳,宋温陶看着眼前的傅迟晏。
透过眼前虚弱的他,看到一个紫袍加身,手段残忍的佞臣。
这佞臣会掐着她的脖子,一杯毒酒,送她赴黄泉。
宋温陶的指尖遏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傅迟晏还在等着她回答。
宋温陶心绪不宁,勉强一笑,“你因我受累,我自然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宋温陶吹灭满屋烛火,踏出西厢,倚在木门上,怔怔地看夜色中阴沉的细雨。
漆黑的屋中,傅迟晏舔了舔唇边干涸的密水。伤处泛起细密的痒,似蛛蚁无声地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