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你当真不怕死?”傅迟晏吐息灼热,低眸看她。
“我还不能死。”宋温陶弯眸,抬手轻轻拍一下他握簪的手背,“所以,郎君放心,我会帮你。”
傅迟晏将珠簪收回。
“你这簪子圆钝,可杀不了人。”他大手扶住她的头,将珠簪重新插入她发间,“下次想要自保时,不妨寻个更锐利的杀器。”
“那样一来,若再被你夺去……”宋温陶随着他往前走,“我岂不是更危险?”
傅迟晏失笑。
他今日才发现,这个女郎十分狂妄大胆,却又颇有自知之明。
“这条密道错综复杂,只有一条出口,通往城南。”宋温陶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让我把你的血止住。”
“我可不想随一个活人进来,却带一具尸体出去。”
傅迟晏头脑晕眩,已经有些辨不清她话中的意思,顿了片刻才道:“好。”
两人又走了一段,宋温陶道:“往右。”
傅迟晏侧头看了看,只瞧见一尊带着重影的弥勒佛。
他甩了甩脑袋,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宋温陶越过他,举着火折子在佛周探了探,目光落在这尊笑佛手执的佛珠上。
她循着记忆试着拉动一下,佛珠咔哒转了一枚。
几番尝试之后,宋温陶试着按照开启密道门的那个莲蓬上,念珠的次序拉动三下。
昏暗的密道中响起机关声,笑佛转过半身,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来。
宋温陶探身往里进,被傅迟晏扣着肩膀轻轻拉回。
他一言不发,率先进入那件暗室。
宋温陶紧随其后,她进去之后,弥勒佛转回原位。
宋温陶举着火折在暗室中摸索,她在角落里寻到几方烛台,用火折点亮。
傅迟晏原本沉默地注视着她,却在听到一阵脚步声之后,突然上前,将蜡烛悉数吹灭,又去夺她手上的火折。
宋温陶将手往后藏,“我怕黑。”
傅迟晏微微蹙眉,“有人来了。”
暗室狭小,宋温陶后退两步,脊背恰好抵到佛身。
傅迟晏几乎将她半圈入怀,扣住她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夺过她私藏的火折。
“我在这里。”
火苗猝然熄灭,宋温陶猝然被浓稠的黑暗包围,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中,她几乎要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失控感骤然攥住了她,她呼吸急促,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你……”
傅迟晏五感敏锐,视觉被剥夺的时候,其他感觉知觉更加清晰。
他听到她的喘息声,感受到咫尺之间,这个还未至桃李之年的公主,正瑟瑟发颤。
公主身上总是带着,那日欲训他为犬时,满室迷人心神的幽幽暗香,只是平日里隐约浅淡。
而此刻,或是因空间闭塞,她体温升腾,两人又挨得极近……傅迟晏竟觉得,此时的香气,竟比那日昏暗的宫殿中的满室熏烟,更加浓郁袭人。
傅迟晏掐弄一下自己的伤,屏住气息,试探着向她伸出手。
谁知刚触到她的肩头,她就反应激烈地颤抖一下,喉间泄出近乎呜咽的哀声。
“不要,不要……”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在与他们一佛之隔的时候忽然停下,“你有没有听到……”
一道醇厚的属于中年男子的嗓音,迟疑地道:“女人的哭声?”
“日后,少将红颜变作枯骨,你就不会听到了。”另一道嗓音轻柔沙哑,让人辨不出年岁。
“别疑神疑鬼,动作快些,京兆府和灰鸢卫都来了人,那傻大个支撑不了多久。”
“放心,这密道荒废已久。世间知晓者寥寥。”中年男子道,“何况……妹妹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南珠就藏在皇城之下,普渡寺中。”
人声渐渐地远了,弥勒佛敞着怀笑。
佛陀身后,傅迟晏死死地捂住宋温陶的嘴.
即便她的泪水滑过他的手背,也丝毫不手软放松。
等到黑暗中再无他人声迹,只余他们二人的呼吸心跳时,傅迟晏轻轻放开她。
他吹亮火折,借着火光看到宋温陶泪流满面,正不住地喘息。
傅迟晏僵在原地,束手无策,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宋温陶一抖,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看他。
傅迟晏从她眼眸中看到深深的惧怕,那般真切。
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随时能拧断她的脖颈,将她吞吃入腹。
傅迟晏心中一沉,胸中有分辨不清的晦涩情绪滑过。他的眼眸变得危险而幽深,自己却毫无所觉。
傅迟晏躬身,抬眸望入她眼底,想看清她瞳中那重叠的山水云雾后,究竟藏着什么样不可名状的阴影。
宋温陶微微后撤,别过脸,避开他的接近窥探和触碰。
“我没事。”她垂眸,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轻声道:“去把烛台点亮吧。”
傅迟晏手指一僵,指节微蜷,将被牵引着抬起的手用力压下。
他依言走开。
宋温陶眼角余光瞥见他远去的身影,不由得闭上眼,放松绷直的脊背,长长地出一口气。
她并非生来就怕黑,之所以变得如此惧怕黑暗,还是因为……那些总在夜晚纠缠她的,真实而不详的梦。
在梦中,她曾被剥夺光明,囚于暗室。
浓稠的黑暗中,一切存在都归于虚无。寂静一点点击溃她的意志,无法摆脱的黑暗像铺天盖地的网和笼,让她在无人之地,一点点消融垮塌。
只有那紫袍玉带的傅大人,纡尊降贵,躬身闯入的时候,能给她溺于黑暗的眼球,带来令人刺痛的光明。
那一场大梦,黑暗如潮,仿佛要溺毙她的生命。
这阴影从梦中蔓延出来,彻底缠绕在她身上。
自那之后,夜半之时,宋温陶再也不敢不点灯。
火折香烛,是她袖中长存之物。
而方才的情形,竟近乎与她的梦境,别无二致。
她忽而想起自己被扼颈封唇,欺身掠夺的滋味。
无边的黑暗中,灵魂的轮廓仿佛都在他的唇间指下,一寸寸消融。
黑暗中囚困日久,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复存在,只有他的触碰,是真实的。
宋温陶抿了抿唇,颊边唇畔仿佛还残留着,他的腕掌毫不留情压回她喉中呜咽之声时,那干燥温热的触感,和生硬的力度。
暗室中熟悉的困窒,让她的灵魂为之一恍惚。
宋温陶忍不住想,那个阴魂不散的梦,真的仅仅是梦吗?
烛台被点燃,屋内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宋温陶残留着泪意的眼眸微微转动,暗中窥视傅迟晏。
火光映亮四周,此间显出全貌。
这间小小的暗室六面皆有绘像,她身后倚着人间景象,脚下是地狱的业火。
而傅迟晏面前有一副色泽诡谲的石画,绘着有三张面目的美貌修罗。
那修罗仿佛盯死了他,张牙舞爪的六只手好似要朝他扼下。
傅迟晏身侧是狰狞的恶犬,仿佛在追随着他,又宛若在追赶他。
而他一身血衣,墨发如绸,踩在地狱的业火上,倒也像是误入人间的厉鬼。
这“白衣鬼”忽然转身,抬目看向她。
“殿下。”傅迟晏毫无防备地、立在六手修罗的环抱之下,平平淡淡地说,“这房中似乎空无一物。”
宋温陶收回审视的目光,眨了眨眼,而后抬眸往上瞧,“看壁画。”
傅迟晏也仰头,瞧见一轮日月,和面目慈悲的东方三圣佛。
药师佛,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
宋温陶的目光落在神佛捏出的手印,而后看向四方墙壁上的五枝烛台。
傅迟晏走向四角,将全亮的烛台熄灭几根。
四下静谧,药师佛手上的药罐,向一旁转动,露出一个长宽七尺有余的通道来。
一根绳索随之落下。
傅迟晏走到正中,拉住绳索。
却在此时,变故突生。
烛火忽然熄灭数根。
他脚下踩着的砖,发出一声响动,身下骤然一空。
宋温陶慌忙上前拉住他。
她气力不济,一下子被拽下去半个身子,慌乱之中,拉住上方垂下的绳索。
傅迟晏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中,他身下是一条暗河,黑水沉沉,暗流涌动。
他仰头,看到石室中露出的光,还有她焦急而明亮的眼睛。
宋温陶整个身子被他拽下来,两人一同下坠。
傅迟晏托住她,盯住上方的出口,心想,我能把她送上去。
两人被悬吊在半空中,宋温陶将麻绳在自己手臂上缠裹几圈,细嫩的皮肉被绞得生疼,却终究扛不住下坠的力量。
“别……”宋温陶惊惧地看着黑水之上,晃悠悠的傅迟晏。
傅迟晏掰开她的手,用尽力气将她往上送去,而自己飞速下坠,落向黑沉沉的水中。
麻绳忽而动了,牵着人向上。
宋温陶情急之下,拉下自己的绦带,玉带钩被她狠狠抛下,连着长长的素带追向他。
“抓住!”宋温陶神情急切,盯着他喊。
傅迟晏抬手握住那枚玉带钩,却听到一阵裂帛声。
他扑通一下,坠入黑沉沉的水中,不见了踪影。
而宋温陶被麻绳拉回,跌在石室里。
一抬头,瞧见三面六首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