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地上的暗门缓缓阖上。绳索收回,烛火尽数熄灭。
宋温陶哆哆嗦嗦得吹亮火折,循着记忆点亮周围的烛台。
她看着脚下的业火,按动方才下陷的那块地砖。
地门又缓缓打开。
宋温陶看着下面的黑水,高声喊:“傅迟晏!”
她只听到无尽的回音,一声一声。
宋温陶怔仲片刻,抬眸仰头看。
上面有绳索,下方是深潭。
她要上去!
宋温陶依着佛手印点亮四方蜡烛,看到上方探出绳索。
她避开那块会陷落的地砖,抬手拉住绳索。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小老鼠,你跑什么。”与此同时,宋温陶听到轻柔沙哑的女声,“可要藏好了,若是被我逮到了,就把你……”
“送进黑窑里当娈童!”她忽然拔高声音,有悻悻道,“什么呀,不在这里。”
宋温陶附耳凑近佛身,听到少年低低的声音。
“佛祖显灵,救救我……”
是沈小郎君!
“沈小郎君。”宋温陶压低声音道,“看到佛祖手上的念珠了吗?”
沈小郎君迷茫一瞬,迟疑道:“温陶姐姐?”
“转动那串念珠,第三颗,第七颗,第九颗。”宋温陶道。
“我听到了。”女声幽幽道,“你在这里。”
沈小郎君手上发抖,面上却一片冷静,他听到那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深吸一口气,稳住动作,将念珠转到第九颗。
佛祖侧过半身,他一下子栽进去。
宋温陶将周围的烛火尽数熄灭。紧紧地拉住沈小郎君,并在气息听外面的动静。
“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女人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停在佛像之外,与他们咫尺之距,“小……”
“什么啊,是弥勒佛。”
“躲到哪里去了呢。”女人一边抱怨,一边走远,“这地道真是的,抓个老和尚来问问吧。”
“小老鼠,大耗子。”她唱歌一般轻悠悠地道,“钻进来的,一个也跑不掉。”
待人声消失之后,宋温陶重新将蜡烛点亮。
上方落下绳索,宋温陶带着沈小郎君,被绳索牵引而上。
……
禅房中,谢桢与一位老僧对坐。
“住持,您这是什么意思?”谢桢端方有理,却也忍不住眉目微沉,“逃犯遁入密道,您却告诉我,密道不可开?”
老僧耷拉着眼,只道:“阿弥陀佛。”
谢桢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和煦道:“您虽是普渡寺住持,但包庇逃犯,私藏南珠的罪名,您可担待得起?”
老僧看了一眼杯中的茶,仍是不为所动。
“住持可知道,不只是住持您。”谢桢道,“若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整个普渡寺,都会有血光之灾。”
老僧眉头一挑,闭了闭眼,沉默着转动手上念珠。
“住持可是对当年之事有顾虑?”谢桢眼眸微动,低声道,“永明十四年,您最得意的弟子,毁于一身污名。”
老住持面部肌肉抽搐一下,睁开眼,幽幽地看向他,“老衲不明白谢少尹所言何事,请回吧。”
谢桢捏紧拳头,与他僵持,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谢少尹的法子还是太温和了些。”常内侍手里拎着一柄细长的剑,缓缓架在老住持的脖子上,“劳驾,跟咱家到大雄宝殿走一趟吧。”
老住持脖子微仰,平静地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大雄宝殿中,香客僧人皆已清醒,四散而去。
殿门被砍出一个豁口,四下散落着箭矢。
常内侍将老住持压到佛前,“劳驾高僧,打开这道‘佛门’。”
老住持又叹了一句阿弥陀佛,在常内侍的挟持下,将手中的念珠扯断。
他掀起眼皮,看常内侍一眼,“施主,或许,这是道死门呢?”
“那就带你一起,到阎罗殿里走一遭。”常内侍咧嘴笑。
老住持将佛珠楔入,莲台转动,暗门缓缓打开。
“谢少尹。”常内侍压着老住持入内,回头对谢桢道,“劳烦您在外,守住这道生门。”
……
三圣佛之上的石室亦是一片漆黑。
宋温陶将四角的烛台点亮,瞧见这亦是一个普通石室。
只不过比下方的石室多了些物什,墙边有几口大箱子,两边立着高高的木架,上面摆着一些粗糙的小木盒。
墙上没有壁画,只拓着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沈小郎君。”宋温陶看着这间石室,对破相的小郎君道,“你要寻的高僧,找到了。”
沈小郎君迷茫地看向她。
宋温陶摸了摸袖中散开的手串。
这是一位僧人给她的,那位僧人,教授她一些缝皮肉的技艺,曾在无意中感叹,若有更精细的针与线,她这双巧手未必不及他当年。
他在云游离去前,将这条手串给宋温陶,对她说:“普渡寺的药佛室中,有我毕生所学和全部身家。”
“你若觉得有用,就去拿。”
宋温陶打开手边的木箱,看到各色药石并杂物,其中有几枚,散发着幽幽蓝光。
她眼眸一亮。
方才在黑暗中,她隐隐察觉这边有一线光亮,谁知竟真的有荧光石。
她打开另一口木箱,发现那箱子不是存物的,而是放着木齿机关,机关上缠着一圈圈粗粗的麻绳。
宋温陶牵动石室正中悬吊的麻绳,箱子里的木齿就转动起来。
“沈小郎君,帮我一个忙。”宋温陶将装着荧光石等杂物的那口箱子掀翻,药石哗啦啦滚落一地。
“你手边的烛台,吹灭二四。往前走,一五。”宋温陶在箱子中扔一把荧光石,而后用绦带将箱子封死,“继续,三。”
这是打开那扇业火门的烛光。
听到机关特有的响动之后,宋温陶寻来一块拳头大小的药石,砸向业火石壁上的机关砖。
壁上的暗门倏然打开,露出下面黑漆漆的暗河。
沈小郎君探头往下瞧,“温陶姐姐,下面有什么?”
宋温陶本想答傅氏郎君,话未出口,忽然想到,他如今已经不是了。
她亲口指认他身份为假,模糊了他的名姓。
“是……”宋温陶张了张口,“我带到京城的人。”
她摸出身上的香囊,倒出香料,在里面塞满荧光石,而后绑在麻绳上,寻来针线缝紧。
沈小郎君已经明白状况,他在身上摸了摸,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铃铛,“这个,给你。”
这铃铛是他惯常带在身上的,今日在密道中却险些引来杀身之祸。
宋温陶将铃铛用绦线固定在麻绳上,又将麻绳与箱子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宋温陶将箱子推下去。
拉动着绳子,一寸一寸地往下放。
大大的木箱带着荧光石和小铃铛,通过药佛壁,又穿过业火门,扑通一声落在暗河上。
涌动的水流带起风,吹得绳索摇晃,铃铛轻响。
木箱漂浮在漆黑的河水上,带着一团微弱的荧光,顺水向前流去。
宋温陶看着那微弱的光亮消失,片刻后,细小的铃铛声也听不到了。
她撕回紧盯的视线,从一口石灰箱里,寻到那僧人留下的牛毛针与羊肠线。
宋温陶备齐草药用具,端坐在飘摇的绳索旁,用襻膊束起袖口,冲沈小郎君招手。
“你相不相信我?”
……
业火门阖上之后,暗河之中一片漆黑。
傅迟晏又一次落入水中,被汹涌柔软的水流吞没绞杀,纳入腹中。
熟悉的窒溺之感袭来,傅迟晏被水流卷着,浮浮沉沉,往未知的深处涌去。
冰冷的黑水再一次没顶的时候,傅迟晏忽而想到,石室之中,宋温陶护住手中的火折,轻轻对他说的那一句,“我怕黑。”
他现在忽而懂得,那是一种怎样的怕。
他也怕水。
傅迟晏在水中不停地挣扎沉浮。
他抬手抓住不知生于何处的水草,草根被他拔出,水流摁下他的头。
傅迟晏想到自己的仇。
他挣扎而出,又拼命攀住一块嶙峋的石头。
手掌锐痛一瞬,很快变得麻木。他满面淋漓流淌的水,带着恨意地喘息。
只是,恨不足以成为生命的养料,他渐渐指尖僵冷,气力不济。
到最后,傅迟晏也分辨不出五指是怎么样被一点一点扯下,他猛然间又被滔天的水覆面而上,残暴地拽往深处。
他一袭白衣,失控地坠下,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在颠倒的滂沱大雨中,挣动着苍白无力的薄翅,落向无垠大地。
傅迟晏的脊背撞上洞中石柱,疼痛让他微微睁开眼。
他忽而想起,此生的三次落水。
第一次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跳入白水之中。第二次狼狈如犬,被拖着摁入深井中……
每一次都九死一生,他拼尽全力,才能为自己搏得一口喘息。
恰好头两次,他睁开眼,都瞧见了一个女郎。
她有时予他厄运,常常救他于水火。
只是这次,暗水流深,他怕是……
等不到了。
傅迟晏满怀遗憾,在巨大的黑暗与无边的静寂中,不受控地缓缓阖上眼。
木箱牵着长长的绳尾,向他跋涉。
荧光石在莲纹香囊中,努力散发出光亮。
微弱的光斑,映入他半阖的、失神的眼瞳中。
河潮涌动,铃铛轻响,傅迟晏一脚踏入忘川。
却忽然瞧见彼岸的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