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床幔微动,帐中的两人影子交叠在一起。
出恭回来的两人路过他们的窗前,又品评一番。
“这才对嘛!”
“这郎君莫不是个雏,怎么能让姑娘家占据上风呢?”
“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回去我也试试。”
床榻之中,宋温陶俯身相欺,以手为锢,按着他瘦削的肩头,压下他欲起的身体。
明亮的眼眸在他目上咫尺之距,带着警告之意瞪他。
“郎君若是要糟践自己的伤,就别让我在这儿费半天功夫。”她语气凉凉地说。
傅迟晏目光移到一旁,点了点头。
宋温陶回身撤走,傅迟晏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摸出两颗清心丹,放入口中含.着。
宋温陶正坐低首,手执针尖穿过火烛。
而后从他腹部的伤口开始,由里到外一层层地牵拉缝合。
她缝到哪里,烛火就跟她到何处。
时不时有蜡泪滴落,有的淅淅沥沥悬凝在烛台,有的啪嗒一下滴落在他的皮肉上。
更有甚者,一颗阴险的烛泪缓缓汇聚,刁钻地砸在他脆弱伤口的边缘。
“拿远些。”宋温陶见他疼得浑身绷紧,捏着烛台上缘,向外推三寸。
她将伤痕旁干涸的蜡泪取下,凑得更近了些许,嘴硬道:“我看得见。”
傅迟晏不敢看帐中。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摸出三枚清心丹,放入口中狠狠地嚼碎。
“你该小憩片刻。”宋温陶道,“若是疼,可以吃了那止痛的药丸。”
“殿下可曾想过,如何脱身?”傅迟晏不回她的话,反而问。
“你呢?”宋温陶手上不停,张口问,“把自己塞进箱子里时,可想过后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傅迟晏无所谓地笑一下。
“好胆色。”宋温陶冷笑一下,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你若真入了死地,我岂不是平白成了害人不浅的黄泉引路人?”
要知道,是她偏要将傅迟晏引入药佛室,却害他一脚踏空坠入暗河。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掉入那黑洞洞的水中,若是这人真的就这样没了,她午夜惊醒时,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因而她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所以……”傅迟晏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出一句不知真假的话,“殿下就是我的后路。”
宋温陶气急反笑,下手不由得重了一些。
傅迟晏疼得蜷了蜷手指,轻轻吸一口气。
“医者仁心。”傅迟晏道。
“我诊金不菲。”宋温陶冷淡地垂着眼,细小的针线一点一点,牵拉住一道长长的裂口,在尾端轻巧地打一个牢固的结。
“殿下要多少?”傅迟晏看着她。
“你有多少身家?”宋温陶见他有了精神,顺着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
“眼下身无一物。”傅迟晏垂眼道。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不然我岂不是血本无归。”宋温陶道。
傅迟晏一愣,抿唇沉默片刻。
“莫不是想赖账?”宋温陶督她一眼。
傅迟晏垂下深暗的眸,想起自己那些深仇旧恨。
戾气在他眉间汇聚缠绕,他不知不觉地、死死握住拳。
“郎君?”忽而有一道清甜的嗓音,带着微微的警告之意唤他,“果真想赖账?”
“不会赖账。”傅迟晏一下子从那种欲与之俱焚的恨意中,挣脱而出,轻声说,“我会活着。”
“那便好。”缝完最后一处要紧的伤,宋温陶撒上金疮药,四处寻可以用作绷带的布料。
“我去屋中寻一下。”
宋温陶掀开幔帘,准备下榻,傅迟晏却出声拦住她,“等等。”
他抬起骨节分明,苍白瘦削的手,在床缘摸索,忽而屈指一勾,拉出一个暗格。
宋温陶循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瞧见几枚长逾一尺,尺寸不同的象牙制的圆润物什。
她还未看出那是什么,傅迟晏忽而眼疾手快地将暗格合上。
“殿下,遮眼。”傅迟晏眸色深深,抬眼看她一下,危险的暗色游蛇一般,倏然间流转而过。
宋温陶,对上他的目光,眨两下眼,后知后觉地会意。
她侧身以避,抬袖遮眼,听到床上暗格,一下下被拉动推回的声响。
几下之后,那声音停下,宋温陶回首去看,瞧见拉开的暗格中,躺着层层叠叠,干净纤长的白色软布。
那软布两端,连着银环铁圈。
傅迟晏垂眼将那碍事的东西扯下,抬起手,将布条呈到她面前。
“这个可以吗?”
宋温陶点点头,抬手接过,“可以。”
她神色如常,却刻意不与他目光相接。
傅迟晏的目光悄然落在她面上。
她微微抿着唇,身子好似绷紧了,面上却是一派故作冷静的神情。
这时候倒是知道……
傅迟晏唇角微弯,眼眸移到一旁。
宋温陶手执捆缚用的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缠裹住他的劲瘦的腰身。
她专心致志,郑重得仿佛这是世间第一要紧的事,旁的事都不重要,亦无需在意。
将腰腹缠裹好之后,她另取一条,覆上他胸口的伤痕。
傅迟晏仿佛被她的情绪感染,笑意悄然消退。
他盯着她,目光平静怅惘又温柔。
宋温陶施力用布条压紧他胸口的伤,在锁骨下打一个牢固的结。
那结落在一枚蝴蝶形状的红色印痕上。
宋温陶起初以为那是瘀伤,凑近细瞧,才发现那是与生俱来的胎记。
许是奔波太久,粒米未进,为他治伤又耗费心神,宋温陶在做完这一切后,刚呼出一口气,就感受到熟悉的眩晕。
她身子轻飘,心脏怦怦地跳动,眼前的红色蝴蝶印入她眼底。
一片混沌旋转的景象中,蝴蝶忽而振翅,红色变得靡而艳,被水意浸染。
她好似被谁扶着腰,听到男人低哑的轻喃,“陶陶,唤我的名字……”
宋温陶身子摇晃一下,抬手撑住床缘。
她眼前模糊,面上渗出冷汗,险些砸在傅迟晏的身上。
傅迟晏抬手握住她的胳膊,“殿下?”
许是失血过多,他的手十分冷,透过布料染上她的肌肤,让她混沌的头脑恢复几分清明。
“饿昏头了。”宋温陶抓住这一丝清明,摆摆手,示意无碍。
可眼前却阵阵发黑。
就在她手脚发冷,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唇畔忽然被抵上一枚硬物。
宋温陶迷迷糊糊地张唇,将那东西含入口中,舌尖品到甜蜜的滋味。
是月桂糖。
融化的糖水入喉,她总算恢复几分气力,掀幔下床,想打开窗子透透气。
窗扇纹丝不动,她这才想起,这屋子的窗扇是被钉死的。
院中又有人走过,只是这次却没人停留。
宋温陶透过窗棂纸的破口向外窥视,瞧见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抬着一个麻袋,匆匆而过。
傅迟晏也披衣下床,在她旁边戳开一个破口向外看。
“我在箱中时,听到一些下人悄悄谈论朱宅的秘辛。”傅迟晏道。
“什么秘辛?”宋温陶不由得想象了一下他蜷在箱中,偷听别人说话的情形,暗自一乐。
“那位朱老爷,原是个贩卖胡姬的小行商。”傅迟晏道,“这些年突然在京中混得风声水起,只因他做了一件事。”
“搭上了褚四爷?”宋温陶道。
如今世道不太平,若不背靠世家,走不出平坦的商路。
“你可知,他是如何搭上褚四爷的?”傅迟晏道。
宋温陶听到这西院之中,隐约可闻的、此起彼伏的惊叫欢爱之声,默默道:“送胡姬?”
褚四爷好色,上京人尽皆知。
“不错。”傅迟晏道。
“一猜就中,算什么秘辛?”宋温陶狐疑地看着他。
“被送予褚四爷当爱妾的那名胡姬,原是他的妻子。”傅迟晏道。
“在褚四爷日进斗金的时候,她凄惨地从褚府跑回朱宅,如此三次,惹得褚四爷很不愉快,还弄出了一些不好听的流言。”
“最后为了让褚四爷消气,那个胡人老爷将妻子弄废毒哑,每隔一段时间,就将褚四爷邀到家中西院,任褚四爷肆意凌虐取乐,而他鞍前马后,为虎作伥。”
宋温陶久久地沉默。
“她如今还在西院吗?”
傅迟晏摇摇头,“三年前便死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女儿……”宋温陶喃喃道。
朱老爷今日与褚家定亲,嫁十八岁爱女。
“从三年前开始,朱宅西院,就时不时传出闹鬼的留言。”傅迟晏道,“西院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死上几个人。”
“像今夜这般?”宋温陶道。
爱妻之死没让那畜生良心发现,反而被他发现了一种……可以讨好贵人的肮脏手段。
这西院,正是他为客人们量身打造的,狎妓之所。
难怪他一个小小的胡商,能笼络那么多贵人来吃他的喜宴。
难怪……南珠会在今日被藏于此处。
那些平日里一身清名的官员,平日里为保名声,也不想让朱老爷出事。
而今日他们身在局中,这朱宅西院,更是不容搜捕之人踏入半步。
“殿下聪慧。”傅迟晏道,“那些下人都以为,是亡夫人的怨气作祟呢。”
“若真能作祟,先死的岂不该是两位老爷?”宋温陶道。
傅迟晏一笑,没再接话。
他抬步走到门边。
“你去哪里?”宋温陶跟上去。
“殿下忘了,我是为何而来的了?”傅迟晏道。
“你的伤……”宋温陶凝眉。
傅迟晏走入黑暗中,打开一旁的箱子,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殿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怎么?”宋温陶应声,走入阴影中,停在他身畔。
黑暗中他的眼眸闪烁一下。
宋温陶窥见些许不善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被他扣住手拉上前。
厚厚的麻袋挟着风,忽而将她兜头罩下。
“傅迟晏!”宋温陶惊怒。
傅迟晏只当没听到,隔着麻袋将她一把抱起,扛在肩头。
宋温陶掩不住惊慌,下意识地扑腾了两下,却被他沉默而不容抗拒地按住腰身,箍紧小腿。
宋温陶恼怒的声音从厚厚的麻袋里传出,显得有些沉闷,“你放肆!”
傅迟晏拉开房门。
宋温陶被蒙在一团黑暗中,不知被他扛到了何处。
“我去取南珠。”傅迟晏将她放入车上,隔着厚厚的麻袋,轻轻安抚一下。
“殿下在车上,不要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