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燕雀湖畔,入夜时分,山水相交的阴影处。
行凶之后,无处容身的傅迟晏,被定在宋温陶尺下。
宋温陶手心握着法尺一端,感受到另一头,传来震入指间的跳动。
手臂擎着的长刀摇晃一下,拖着僵直的手臂坠下。
傅迟晏胸膛起伏,张口欲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宋温陶收回手上的木尺,脱下身上的白袍。
她手一扬,宽大的衣袍兜头将傅迟晏罩住。
方才火光将他周身映亮,宋温陶瞟过一眼,瞧见他周身又添不少狼狈的新伤。
“出来。”她用法尺轻轻戳一下袍中的他,尺端循着他的身体,找到他垂落在一边的手,“握住,跟我走。”
傅迟晏抓住那根木尺。
宋温陶将人带回船上,引进舱中。
画舫上有人眼神暗瞟,窃窃私语。
扶容微微一笑,和和气气地看她们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各位在上京讨生活,想必也是见多识广。什么不能看,什么不能说……”
她眸中无笑意,“想必各位都清楚。”
船上的姑娘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静悄悄地避开船舱,各自去寻自己的事做了。
画舫上的灯火只留几盏,飘荡在静幽幽的湖面上,涉水而回。
美人静悄悄地摸了出来,屏息听船舱内的动静。
木门紧闭的舱内,传出男子的痛嘶和喘息。
美人瞪大了眼,心道,难怪都不多看我一眼,原来竟好龙阳!不是个男人!
又是包舫夜游,又是装神弄鬼,原来不过是为了私会江湖上的情夫。
这些个贵公子,表面光鲜亮丽,私底下真是……衣冠禽兽!
美人腹诽一番,转身摇着头走了。
画舫轻悠悠地摇晃,船舱内,宋温陶握住傅迟晏的伤腿。
她自下而上,轻轻□□检查,摸到平整骨面上的裂隙和突起。
正屏气凝神,门板忽然被人急促地拍响。
宋温陶一惊,手上抖了一下,竟不小心抓了一下他的裂骨。
傅迟晏脚尖绷直,蜷起身子。
宋温陶连忙松开,有些手足无措,“抱歉……”
傅迟晏满头冷汗,披发伏在床榻上,垂着眼眸轻轻摇摇头。
“殿……公子。”扶容在门外低声急促唤。
“何事?”宋温陶转过身,拉开房门。
“有京兆府的人来查。”扶容道。
“何人?”宋温陶问。
“是……”扶容顿了一下,“谢少尹。”
在宋温陶转身背对傅迟晏的那一刻,他低垂的眼眸就悄然抬起,静静地盯住她的背影。
那眸光说不上痴缠,却也染了几分缱绻。
可在听到谢少尹之后,他的眼眸顷刻间冷下来。
澄明宁静眼眸中弥漫出黑沼般的暗色,他的目光仿佛都变得粘稠,要悄无声息地黏住白蝶一样轻盈的公主。
宋温陶闻言静立一会儿。
湖面上漂浮的死士足够谢桢为傅迟晏定罪。
傅迟晏被带到京兆狱后,傅氏嫡子的那条人命,他定然也是要背一半,洗也洗不脱。
更何况他如今伤成这样,拖进狱里再被鞭笞杖刑,怕是要被折磨得死生不能,丢了半条命。
宋温陶摩挲一下手中的法尺,眸光沉冷。
她要保他!
宋温陶回过头,对上傅迟晏忽然收敛的目光。
她看着他平静的眼眸,压下心头的异样。
“你可有脱身之法?”
傅迟晏沉默着拿起手边的刀。
宋温陶扬声道,“扶容,拿脂粉来。”
傅迟晏露出茫然的神情。
“郎君,我救你那么多次,你的命,是不是合该归我半条?”宋温陶眨眨眼,冲他笑道。
如此强词夺理事情,她却说得理所当然。
傅迟晏喉结滚动一下,默默看她一眼。
“既是如此,你要拿命去闯,我不同意。”宋温陶上上下下打量傅迟晏一眼。
她接过扶容递来的炭笔,凑到傅迟晏跟前,盈盈浅笑,“我们换一个法子。”
她俯下身,为他勾眉敷粉,轻轻抹去他优越面庞上的棱角,又给他苍白干裂的唇,涂上润泽艳糜的朱色。
乌发梳顺,华缎一披,他便转而成了一个阴柔邪美,以色侍人的嬖郎。
“随我下船吧。”宋温陶俯首抬袖,督他一眼。
妆点之后,他明艳柔顺得有些恍人心神。
傅迟晏隔袖握住她的手。
宋温陶留心着他的腿伤,手上施力,分担他身体的重量。
天光熹微,杨柳岸边,一身白衣的华贵之人,抬手拉下船头上立着的,那位虚弱难以自理的嬖郎。
河边拦路的京兆衙役看到这情形,一时生出犹豫。
少尹大人吩咐他们捉拿穷凶极恶的匪徒,可这船上,看起来不想有凶犯……
宋温陶堂而皇之地拉着那阴柔郎君的手,抬眸扫了一眼挡住去路的衙役,“让开。”
她傲慢轻蔑,眉眼中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漠然。
“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衙役为难道,“京兆府接到报案,说湖上又死了人……”
“你的意思是,这人……”宋温陶凑近他两步,压低声音说,“是本宫杀的?”
衙役一时间汗流浃背。
他吓得面色苍白,暗自捏一下汗涔涔的手心。
这是少尹大人和公主殿下斗法啊……
衙役赔笑,悄悄动了动腿,正要退开,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平正的声音。
“下头的人不过是奉命行事。”谢桢自马车中现身,走上前来,“殿下何必吓唬他们。”
他一张口,叫破宋温陶的身份。
“为难?”宋温陶似笑非笑,“本宫倒是要问问,谢少尹又是何故,要来为难本宫?”
谢桢正要说话,宋温陶忽然凑近他,低声说:“昨夜死了人,你我都知道,不是吗?谢桢哥哥。”
谢家豢养的死士,曾暗中护她多年。
她知晓他们的行事风格,认得他们身上的刺青蛇纹。
谢桢呼吸一窒,退后半步。
“谢少尹可是要将本宫,带回去盘问?”宋温陶理了理袖。
“不敢。”谢桢说罢,微微一转眸,看向被宋温陶松开手后,倚柳而立的的傅迟晏,“不过此人,行迹可疑,不可放行。”
“看来这画舫上,有谢少尹的知音。”宋温陶不轻不重地刺他一句,“谢少尹清名在外,而今又婚期将至……”
宋温陶冲他眨一下眼,意有所指地道:“还是收敛些为好。”
谢桢沉默如雕塑,片刻后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柳下那个一身妖邪气的佞人。
他看向公主的目光不净不洁,谢桢瞧见,只觉得宛若阴沟中的蛇鼠,卑贱污浊。
这种东西,也配?
傅迟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那双被勾画过的邪肆眼眸,对上他如看蠹虫的视线。
他轻轻一咧嘴,眉眼轻扬,目露挑衅,眼藏杀机。
“若我一定要拘捕呢?”谢桢平静道。
“谢桢哥哥,要与我为敌吗?”宋温陶轻声说着,浅淡眼眸微微流转,映出他的身影和云天柳色。
她抬眸看向他,眼底洞明释然,夹杂着隐晦的讥讽,“只因……忌恨?”
谢桢纹丝不动,面色却苍白了一分。
宋温陶不再理会他,回身扣住傅迟晏的手,“走。”
谢桢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没再让人拦。
是他操之过急了。
那人不过是蛛网上的细蚊,本就逃不掉的。
宋温陶将傅迟晏带上马车。
她故意以往事激谢桢,可那往事却也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同样挑出她的隐痛。
十年前,冬日大雪中,长堤枯柳下,她远行离京前,少年时的谢桢,也曾在风中相送。
少年时心思纯然,那时的他们,怕是都想不到,他们二人之间,会有今日。
风掀起车帘,绿帘被撕扯的阴影,摇晃着覆在宋温陶沉冷的面上。
傅迟晏抬手,将帘布压下。
他不知道宋温陶在想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忽而变得遥远,隔着一重又一重,他无法触碰的往事。
宋温陶被他的动作惊动,眼眸晃动一下,回过神来。
如今事端已平,瞧见眼前的人,她又想起挂在心头的事。
督一眼傅迟晏腿上的伤,宋温陶恹恹地道:“我只会缝皮,不通接骨。”
“腿伤随我回宫去治。”
宫外留不得。
如今若没有她相护,傅迟晏要么搏命入草莽,要么被捕入大狱。
不论哪条路,他都没有喘息的机会。
带他入宫自然不是上策,但是宋温陶认为,他须得有片刻安虞。
傅迟晏已渐渐习惯失声的不便,他默默地点一下头。
马车行过西明门,穿过偏僻无人的宫道,停在安乐宫前。
安乐宫前,立着一个人。
“明华。”扶容坐在车前,牵住缰绳,看她一眼。
“扶容姑姑。”明华端庄颔首,“不知何事学会的驾车?”
“京城外,山野中,难事多一些,会的也就多一些。”扶容道。
“宫中不比山野。”明华抬眸看她一眼,“太后娘娘,恭候殿下多时了。”
“娘娘这是……”扶容眼眸轻动,想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殿下折腾出不少荒唐事,太后不会不知。
依扶容对太后的了解,她不会就此纵容。
只是南珠一事变故迭生,让娘娘分不出心神。
如今怕是事情初定,她腾出手来,要来刁难公主了。
“扶容。”宋温陶掀帘出来,看她一眼,眼眸瞟向车内,轻声道,“寻御医来。”
宋温陶随明华,往慈宁宫去。
“天色尚早,不知太后娘娘寻我,所为何事?”宋温陶问。
所为何事?
明华看一眼重重宫阙,见白鸢飞往高天之上。
自然是因为新得一位右使。
那右使与公主之间,似是在床笫间纠缠。
未免他生出背主的心思,娘娘自然要探一下公主的虚实。
“到了之后,殿下便知晓了。”明华道。
宋温陶随她踏入慈宁宫。
几重宫墙之外,傅迟晏被扶容引入西厢中。
“郎君好好歇息,奴婢去差人请太医来。”扶容说罢,走出西厢。
四下无人,傅迟晏从怀中掏出第三张密纹纸。
朱砂笔在那来之不易的密纹纸上,落下几个红字。
那是两个人名,在傅迟晏幽暗的眼底中,纠缠在一起。
宋温陶和……谢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