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外头仍是觥筹交错、言笑宴宴。

小宫女端着一壶酒，轻轻撩开通往宫殿的帘子，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却没注意到温允禾在背后，用脚踩住了她的裙摆，小宫女一个趔趄，那一壶酒刚刚好倒在了暖炉的炭火上，火苗迅速翻腾起来。

温允禾把小宫女拉起来藏在身后，顺势把帘子一拉蹭到火堆中，炽热的烈焰顺着帘子四处乱窜，开始冒浓烟。

此刻宾客们才惊觉灾难临近，现场一片混乱，大家四处逃窜，不停有人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宫女太监们忙着去接水救火，圣上已被牢牢围住护驾。

温允禾扶住身后惊魂未定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吓得声音都打颤：“我、我……我叫玲儿。”

“玲儿，你记住，你刚刚什么都没有做，一直躲在厨房的角落没有动，也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你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走水了，明白了吗？”温允禾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温柔而有力量。

“明、明白了。”玲儿吸了吸鼻子，强忍住了泪水。

温允禾朝她点点头，火势并不是很大，留给她和姐姐的时间也不长，由不得她半分耽搁。

温允禾趁乱从后厨绕了出去，此刻包括姐姐在内的舞女们，也是乱了方向，跑到宫殿门口不知所措。

温允禾从背后看，姐姐在一众舞女中，也始终是无比耀眼的一个存在。如果没有她，没有那血海深仇，姐姐长得这样好看，也应该会被捧在手心里幸福快乐下去的吧。

温允禾不由眼眶一热，走到姐姐跟前，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

燕芊韵此刻正是心烦意乱，原本自己有足够的自信，通过今日一舞，想必能抓住那好色老皇帝的心，把自己留下，后面一切也就方便了，谁知这森严的皇宫中竟会走水，圣上早已在宫人的护送下从混乱中匆匆离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关注西域的舞女，如此一来，计划便都乱了……

正愁眉不展，眼前却突然冒出一个身着粉衣的少女，小小的鹅蛋脸，纤巧挺立的鼻尖，黑亮亮的一双杏眼泛着两点泪光。燕芊韵瞧着这姑娘，明明好像没见过，却有种莫名的熟悉，心口微微一疼，正欲开口，那姑娘便一言不发，拉着她就跑。

小手软软呼呼的，明明是冬天，却还暖暖的。

不像自己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燕芊韵只觉得这一股暖意，顺着手一直蔓延到了心理，以至于自己都忘了问，这姑娘是谁，为什么拉着自己就跑，也完全没有要挣脱的想法，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全感与亲近感。

跑到一块儿幽静的小树林边，两人都已气喘吁吁。

宴席走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虽是火势不大，却也实在有些丢了皇家脸面。侍卫大多都被调去灭火了，这里倒是无人值守。

温允禾一把抱住了燕芊韵，浓密的睫毛底下重又流出眼泪来：“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听到这一声带着哭腔“姐姐”，燕芊韵一下子愣住了，抱着她的小姑娘还在小声啜泣着，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宁静的清河村，回到了妹妹走路摔了跤会哭着跑过来找她喊“姐姐”的那段时光。

她以为她在那场杀戮中失去了一切，这么多年一直支撑她走下去的，一直是复仇的执念。

若不是她身上背着太多血海深仇，她恐怕早就没什么眷恋的离开这人世间。而在她早已接受自己举目无亲，踽踽独行这么多年以后，命运好像和她开了一个玩笑，现在告诉她，她的妹妹还活着，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眼前的小姑娘衣着华贵，头饰不菲、眉眼间透着活泼和俏皮，刚刚张开的脸庞和小时候很像，软糯糯的性子也像，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小时候的妹妹永远鲜活地活在她的回忆里。

她很肯定眼前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妹妹“艾雪晴”，只不过从以前不及她腰部的身量长至同她平齐了。

细细打量完，她也稍稍放下了心，看来妹妹这些年过得还不错，没有受什么衣食住行上的苦。

她如获至宝地缓缓回抱住了温允禾，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用最轻柔的语气安抚地说道：“雪晴，姐姐在这儿。”

一世的擦肩而过，两世的再次重逢，思念、愧疚、遗憾、悔恨一下子涌入温允禾的心头，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如决堤的江水夺眶而出，在燕芊韵怀里一抽一抽地说：“姐姐……能再见到你……真好。”

真好，从现在开始，她要开始彻底改变上一世的命运了。

良久，温允禾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看着夜色渐深，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皇宫走水而她失踪了，阿爹阿娘一定派人到处在找她，若是被她们找到自己和姐姐在一处，姐姐这身装扮定是解释不清的，她必须赶紧让姐姐乘乱离开。

温允禾从自己裙子的夹层里拿出了自己换的三百两银票，递给燕芊韵，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她。

“姐姐，这是我攒的三百两银子，都城北门的守卫曾经是我阿爹的手下，我已和他说好今晚会放你通行，你快离开这里，这些年你受苦了，拿着这些钱去都城外好好生活吧。”

燕芊韵有些讶异。

她以为妹妹那时候那么小，不会记得些什么，不记得曾经有个姐姐，不记得曾经在清和村的一切，不记得被灭门那天的血流成河。

或许应该说她不希望她记得，她希望她的妹妹可以忘记所有的仇恨，忘记在清河村的过往，她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她的妹妹，就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

燕芊韵看着她白嫩嫩的手心上摊着的银票，没有接过，而是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头，一双勾人心魂的丹凤眼此刻定定地看着她，“雪晴，我不觉得苦，这是我不能放下的东西，这是姐姐的责任，你不用担心，也不要为我再做些什么了，去过好自己的生活吧，忘掉以前的一切吧。”

温允禾见姐姐还是不愿放弃复仇的计划，一下子有些急了，她不想再重现上一世姐姐自刎于眼前的画面了。

她想救姐姐，她不想她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眼泪又一下子涌上了眼眶，温允禾带着哭腔说：“姐姐，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我也能背负起很多东西了，我不想一直被你守护着，我也想守护你啊……”

“姐姐，我求求你，就听我这一次好吗？快走，求你了，快离开这个都城，我会替你完成一切。”温允禾眼眶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掉在衣裙上，她真的不想姐姐再卷入无尽的复仇中，她只想这一世姐姐活得好好的。

燕芊韵不明白妹妹为什么执意要她离开都城。

清河村被屠后，她流离失所，身无分文，几乎要饿死在路上。所幸被西域的商队的商总狄枫所救，一路带她去了西域，给她取了新的名字：燕芊韵。

汉人在西域不受待见，好在狄枫将她安排进了御贡表演的舞女里，免去了谋生计的奔波。

在西域蛰伏多年，她每每午夜梦回都在心里反复计划着复仇的种种细节，这么多年，她终于得以回到中原，一展自己复仇的种种。

可现在，她失散多年的妹妹让她放弃一切，去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平心而论，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心底隐隐地渴望，她若是出生在寻常人家多好，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只要平平淡淡的就能勾画出她回忆里“家”的感觉。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真的太孤独了，虽然在西域多年有狄枫多加照料，可对他于她也只是恩人而已。

可每当她心中叫嚣着放弃一切去平淡生活的想法，她总会想起死在眼前的父母，染着全家鲜血的青石砖。

在临行中原前，狄枫曾经问她，“你真的决定好了吗？留在西域，我可以保证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只是对他笑笑，“狄商总，多谢您多年照拂，小女定会终身铭记，无以为报。此去经年，望自珍重。”

她心里也清楚这些年欠他的恩情难以偿还，她将多年攒下的银子全数给了他，也算是聊表一部分的感恩之情。

狄枫见她将所有身家都给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回中原，只是兀自叹了口几不可闻的气，没有多加挽留，只是让她此行珍重。

燕芊韵在原地沉默良久，温允禾的心却一寸寸的凉下来，她现在也不能确定姐姐会不会放弃了，可是如果姐姐不放弃……

温允禾见姐姐迟迟不回答，只好又开口说道：“姐姐，其实我已经有了一个万全的计划，我一定会让那屠我满门的人付出代价，只是需要姐姐暂避锋芒，以后我再和你细细说来我的计划，姐姐你先去都城外安顿下，好不好？”

听完温允禾一番折中的话，燕芊韵心中已经隐隐有些动摇，她计划中这段时间也应找个落脚点，为复仇部署打点好一切，现在去都城外，似乎也并无不妥。

她本打算复完血海深仇后，就了结一生，反正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突然间有了失而复得的妹妹，她突然想活下去了，她突然有些期待活下去了。

她的复仇计划因为妹妹的出现，似乎应该从长计议，找出一个损敌而不损己的方法，和妹妹一起谋划，似乎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燕芊韵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好，我先去都城外一段日子，妹妹你要答应我，不要私自去做冒险的事情，任何事，有姐姐和你一起。”

温允禾见姐姐终于答应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对姐姐说道：“姐姐，我现在带你去城北门，出门后有辆马车等着你，会带你去苏州，你去苏州安顿好自己后给我寄封信，一个月后我定会去找你。”

燕芊韵点了点头，温允禾连忙准备带姐姐前往城北门时，林子里突然映入了一片火光。

只听闻“窸窸窣窣”不断有人踩在树叶上的摩擦声，还有人时不时叫“太子殿下”，声音一点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