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老先生正讲到《牡丹亭》的惊梦一出,国子监的钟声便悠悠响起,老先生只好放下手中书卷,朝着一室王公贵族的子弟摆了摆手,示意课罢。
温允禾长叹一口气,想来前几日央求阿爹阿娘许久,阿爹终于才松口许了她,答应向圣上请求她入学国子监一事。折腾了半个月有余,她今日才终于正式入学国子监。
国子监的弟子多是王公贵族之子,其中温允禾眼熟的不少,这会儿百无聊赖间温允禾便在脑海中细细回忆着上一世这些人的未来。
“要我说,这世上哪有像杜丽娘这般为情所困直至香消玉殒的人,小爷我就不信什么情字,还不如我马厩里的汗血宝马让我来得热血沸腾。”
一声爽朗的少年音打断了温允禾的思绪,出声的人正是徐家的长子徐骋。
徐家世代从军,军功累累,长子徐骋自然也是自幼学武,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对情情爱爱这些更是不感兴趣,这会儿估摸着是听了夫子讲的《牡丹亭》正有感而发。
“我说连之,你这是少年不识情滋味,哪日你情窦初开了,说不定比这柳梦梅和杜丽娘还痴狂。”其中一个王公子弟调侃徐骋道。
“小爷我可是要驰骋沙场、金戈铁马的人,哪有时间花在这些情爱之事上。”徐骋不屑地说道,显然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与痴情公子不沾边。
在温允禾的记忆中,这徐骋后来还真成了人尽皆知的大情种,为一姓叶的渔家女与徐家断绝了关系,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想来人也是会变的,当初这个对情爱不屑一顾的少年,有一天遇到了心爱的人也会放弃一切,只是可惜了大齐自此少了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不过战场无情……徐骋这般卸甲归田与爱人在小桥流水边相守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正恍惚间,徐骋突然扭过头唤她的名字: “喂,喂,温允禾!”
温允禾被吓了一跳:“嗯?”
“你发什么愣呢,我都叫你好几声了。作为这国子监唯一的女娘,你跟大家讲讲,你们女娘可是为情爱之事如痴如狂,一心只想寻个如意郎君?”
温允禾白了他一眼,这徐骋性子豪爽,她一开始来,还担心毕竟男女有别,大家都不愿与她一块儿玩,是徐骋第一个跟她打招呼,聊天时也总会带她进话题,她可以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徐骋功不可没,温允禾心里是很感激的。
这人唯一的缺点便是,一张嘴有时候实在是欠的很。不过倒是解闷,温允禾可是比他们多了三年阅历的人,与这种小霸王斗嘴倒也不会输。
温允禾反驳道:“只许男子驰骋沙场,不许女子有自己的抱负?一心只扑到夫婿上才是不好,倘若夫婿变心,难道要以出家收场?我温允禾要嫁人,定是觉得自己与他势均力敌、能力相匹才会嫁。要么轰轰烈烈如长孙皇后陪唐太宗金戈铁马走天下,要么平平淡淡如清照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若是太卑微的爱情,连共同话题都难有,不要也罢。”
这句话倒是亲身体会,上一世,凌钦把她保护得太好,不食人间烟火,她总觉得,只要凌钦在身边,有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呢。
后面嫁给太子的三年,她也是待在府中不问世事,安心做太子妃,太子说什么干什么她都傻乎乎地相信,没有半分猜忌,从不过问他总是紧闭房门与人密谋些什么,从来没发现他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三分同情与悲凉。
过分的善良与单纯,就是懦弱。
“呵!我看你也只是现在说说而已,等你有了情郎,保不齐也会为他如痴如狂的。诶,对了,我还忘了问,不知这被捧在手心上的温家娘子,可有心上人?”徐骋轻摇羽扇,一脸坏笑着瞅着温允禾。
心上人?温允禾一愣,眼前浮现的还是凌钦那挺拔坚毅的背影,回头冲她笑着说:“融融,你在这等着,我给你去买栗子糕。”
“有,只是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温允禾轻声回答。
徐骋心大,向来不听什么坊间传闻风流韵事,自然也不知道温允禾与凌钦的旧事,身边的众弟子却都知道个七七八八,知道温允禾说的是战死沙场的小将军凌钦,眼看徐骋揭了人家的伤疤,暗暗心疼了一下这温小娘子,却又不好出言安慰,都噤若寒蝉。
徐骋听了这话,又发觉气氛有些不对,暗道不好,正手足无措之时,进屋的江先生救了他。
“书院的钟声都响了两轮了,还不准备上课吗?”
还围在一起的弟子们都作鸟兽散,乖乖回到位置上。
刚刚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温允禾莫名觉得有点心虚,低下头不敢看江澈,余光瞧着他走上讲台,才偷偷抬眼,正好对上江澈深潭般的眸子,吓得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江澈走上讲台,拿起书卷继续接着上节课的夫子讲《牡丹亭》。
“喂,温允禾,你说这世上真有如杜丽娘这般起死回生因爱还魂之人吗?”坐在身旁的徐骋边百无聊赖地听着江澈讲学边找温允禾聊天。
“也许……情到极致,谁都说不准会有什么事。”如果是上一世的温允禾也许不会相信这些东西,但当这些志怪之事真的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好像也没有办法否认了,只不过《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是因爱而生,她也许算是因恨而生吧……
“也是,如果我以后真能遇上一个让我心动的娘子,我定要拼尽全力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娘子。”徐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允禾想起徐骋之后的结局,倒也算是言出必行了,看他的目光中也多了两分敬重。
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温允禾抬头,发现江澈正盯着她和徐骋看。
“……”温允禾不再敢与徐骋闲聊,乖乖看起了书。
一个时辰到,下课钟声响起。这已经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弟子们都纷纷收拾起东西,准备归家。
温允禾也打了个哈欠,拿起自己的小包裹起身,却被江澈一袭墨绿色的长袍挡住了身影:“温允禾,你留一下。”
难道是要批评自己课上与徐骋偷偷聊天的事……
与其被动接受批评,不如主动出击,温允禾脸上摆好略带谄媚的笑容:“江先生,今日是徐骋,他非拉着我聊天,我不理他他还不罢休,我只好随便应付了两句话。”温允禾是瞅着徐骋走远了才说这话,不然那小子知道她这么说肯定饶不了她。
江澈挑了挑眉,一脸戏谑地瞧着温允禾:“我有说这事吗?你倒是不打自招。”
温允禾闻言,光滑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不知先生留我何事?”
江澈突然凑近,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温允禾,之前在皇宫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来了这国子监见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我有这么可怕吗?”
温允禾抬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一时语塞。心里偷偷嘀咕道:大家不都怕你吗,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入乡随俗……
“是你阿爹前两日找到我,说你好歹也算名门闺秀,乐理却一窍不通,委托我每日课后再花半个时辰教你古琴。”
温允禾一愣,爹娘怎么完全都没跟自己商量就去找江澈了,自己之前贪玩,又对乐理毫无兴趣是不假,但阿爹阿娘从前也并未逼迫自己学啊。
江澈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浅笑道:“你若不信,大可回家去问,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温允禾瞧着江澈一脸无辜的样子,心里倒也信了三分,反正自己也想找机会跟江澈套近乎,开展下一步计划的,如此倒不用自己想法子了。
不就是这小小古琴吗,能有多难?温允禾眼一闭心一横:“好!我学!”
乘马车回到温府时已至酉时,阿爹阿娘早已等她许久,晚膳时问了几句国子监的情况,也许是今日让她突然回忆起了凌彻还在时,也许是被留下来练琴端坐了半个时辰腰酸背痛的,温允禾兴致缺缺,随意的几句带过去了。
落葵见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提议去院中散散心。
主仆二人在相与步于院中,在朦胧的月色中,听闻着远处传来的阵阵捣衣声,温允禾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她想,已经两辈子了,她也应该学会释怀凌彻的死了。
正当温允禾想的出声时,一声鸽子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院中的墙头上停着一只鸽子,正“咕咕——”地叫着。
“小姐,怎会有只鸽子?”落葵也被那鸽子吸引过去,伸手指着它问道。
此时鸽子突然飞了起来,飞落到了温允禾身旁落葵伸出的手臂上,温允禾这才细细打量着这鸽子。
鸽子的脚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只信鸽,温允禾小心翼翼地取下鸽腿上的东西,果真是一封信。
“小姐,这是谁给你写的信吗?”落葵看到她从鸽子身上取下一封信,有些新奇地问道。
温允禾没有回答,展开信纸,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雪晴,吾身在太子府中,一切皆安,勿念。近日太子府中密入一谋士,名秦霖,知汝自有主意,万事小心。”
信纸泛着淡淡的幽香,虽未落款,但温允禾很清楚,是姐姐寄来的。
温允禾长舒一口气。姐姐入府已半月有余,之前自己几次派人去太子府打探消息都无果,眼下终于盼到了姐姐的来信,看来她也是一切平安,还能发现谋士的事,大约已成为了太子亲近之人。
只是这谋士会是谁呢?太子生性多疑,之前从未听说过他身边有什么谋士。且秘密入府,想来也不是普通身份。
温允禾叫落葵准备纸墨,提笔写下:“万事平安为重,若有机会,继续探得谋士身份。”落笔,把信纸卷好,固定在信鸽脚下放飞。
这一世许多轨迹已经改变了,她没有与太子订婚而是进了国子监,太子那边可能也会有新的行动,明日就该找江澈探听他的真实想法了,一切都该早日做打算才是。
温允禾只觉得一身疲惫,唤落葵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重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很清楚自己这一世活着的目的,保护好姐姐,再把那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昏庸圣人从皇座上拉下来,以慰生父生母在天之灵。
可凭她只身一人,如何可以与皇权对抗,自己的羽翼尚且未丰满,如何在乱世浮萍中守护住姐姐?所以她需要帮手,这个帮手需要没有招摇的官位,需要无谋取从龙之功的想法,需要绝对的信任与了解。
谋害天子不是谁都敢做的出来的,若是没有极大的决心,谁愿意插手这般事情?上一世江澈帮她,可这一世她所求是谋害天子,江澈还会帮她吗?
她时常觉得自己看不透江澈,说他是忠君爱国之臣,可哪个两袖清风之人会开那样一般神秘的典当铺子。
他的所求,又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