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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六回《同林鹰隼各怀心思,旧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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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

萧氏府宅内院里,积着落雪的石板地上跪满了人,最前面穿着锦衣的两个少男少女发着抖,落进领子里的雪冻得他们难受非常,那少年更是憋红了脸,一副怒气无处疏解的样子。

若是以往受这样的委屈,院里的仆从不挨打也得受几声骂,然而这次却是不同了,少女睁着泛泪的眼睛抬头往阶上望去,只见廊下站着一位面容严厉的妇人,手中拿着戒尺,在廊道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她时不时低头往下面看一眼,看到受不住倒下的仆从也不去管,任凭他们倒在积雪中昏死过去。

在那两位少年的旁边还跪着一位以青布蒙着左眼的女子,不论那二人如何对她怒目相视,她都视若无睹,纤长高挑的身姿在雪地里跪着极为端正,那妇人左瞧右看,只觉这女子全然不像贵女身边的婢女,更像一名常年随将出征的军士。

这叫她一时间有了些犹豫,看不明白对方的身份,就等同于拿捏不住跟萧子衿第一次交锋的关键。

但现在她跪都让人跪了,一直到现在连她自己的孩子都未曾起来过,总不能说现在立马把人喊起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吧?

这时,不远处的回廊隐隐传来女子的说话声,那妇人闻声抬高了脖子望去,余光一瞥见院中那俩孩子又开始不安分了,当即厉喝一声道:“跪好!在你们六堂姊回来前不许起来!”

回廊那的说话在这一声喝后停止了,不一会儿,邓夫人的侍女上前挑开了竹帘,好让夫人和主君穿过回廊到院前来。

“娣妇这是在做什么?怎可让孩子们跪在雪地里,冻坏了膝盖可怎么办?”

邓夫人看着院前的景象不由得皱了皱眉,正欲叫那俩孩子起身时,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她的袖子,邓夫人侧目看去,就见萧子衿站在她身后,面带微笑着向她摇了摇头。

阶前的那两个孩子看到伯母过来时就如同看到了救星,可当他们将视线往后一望,看到伯母身后那个熟悉的、笑眯眯的高挑身影时,被风雪冻得通红的面色瞬间煞白,活像见了鬼。

那面容严厉的妇人正是萧凭纪的发妻王夫人,只见她素来皱着眉撇着嘴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了一抹笑来,转头看见了嫂子身后的萧子衿,僵硬的笑容变得更大了些。

“叫姒妇看笑话了,是这两个孽畜不懂事,看见他们六堂姊的人进主屋收拾,不遣人帮忙就算了,还闹哄哄的要上去打人,闹得家里不安宁。”

先前心里疑虑的事在这会儿已经没用了,她上前一步握住了邓夫人的手,眼睛却是瞄着萧子衿,时不时又往外边看一眼,似是在暗示萧子衿出言当这恶人,收拾这闹剧。

“主君你看看,今晨你虽说不在家吧,但这婢女也是你的人,好好的替你搬东西进屋里,也不知那惹着这两个胎神了,我又不能偏袒她个婢子什么,只能叫她也跪着了。”

“至于这两个孽畜,顶撞堂姊,无理取闹,这般蛮横的孩子,主君可得好好罚他们!”

王夫人一个劲儿地说了一堆话,盯着谁看就换什么口吻,连问的机会都不给面前的二人。

邓夫人见着她这样,这才明白萧子衿刚刚为何拦她,合着就是要堵住她们的嘴,把话都给说了,然后把人架在那,要么因为一个婢女惩罚堂亲,要么为何家庭和睦伤了一个下属的心。

真是好……好生无趣的招数。

“三叔母说的是。”萧子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很是认同王夫人的话。

她转身一步下了台阶,在王夫人略显倨傲的眼神中踏着满地落雪来到了底下跪着的众人前,没有一丝犹豫地略过了那两个孩子,径直到了越琼的跟前将她扶了起来。

王夫人的眼睛缓缓瞪大,方才还倨傲的神情逐渐转变成了错愕。

“越统领不是本侯的婢女,她与本侯一起长大,是随本侯一道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早在本侯承袭爵位之前,她就任职晋阳军妇兵营校尉,而今更是我身边得力良将之一,岂是几个小儿能随意折辱的?继续跪着吧。”

萧侯含笑望着越琼,上述所言之意通俗点讲,就是在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便是亲生姐妹在这也不遑多让,尔等几个堂亲家的小鬼不尊她便罢了,竟还对其言行无状,当罚!

说话间二人的距离越靠越近,萧子衿更是亲昵地挽住了越琼的手,携着她步上了木阶。

在她们的身后,萧子姎姐弟二人目瞪口呆,目光在母亲和堂姊身上转了半天后萧子姎意识到事情开始母亲预料外的方向发展了,连忙按住要对着堂姊破口大骂的弟弟,抬眼看向母亲。

王夫人见此连忙上前一步,道:“等等……主君这算是怎么处置法?”

萧子衿本就无意在这些无趣的家宅争斗上费心思,扶起越琼后便想和邓夫人一起往内室里走,听到王夫人这般说她就又停了下来问道:“三叔母可是觉得子衿罚太轻了?”

也不等王夫人应话,她先是唤来了侍女将越琼带下去看伤,随后将视线投到了雪地里的两个堂亲身上,萧子姎无意间对上了一眼,而后再忆起时只觉得膝下的冰雪也不及堂姊那天的眼神冰冷,触之便觉身体被钉在了原地,连自己要干嘛都忘了。

“子衿年轻气傲,又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难听,但还请三叔母和堂妹堂弟脑子放清醒些,给我好好听。”

王夫人直觉她不会说什么好话,转头想要拉邓夫人劝句话,不料萧子衿已下了台阶行至萧子姎姐弟二人跟前,叫她一下子进退两难,先劝嫂子也不是,先拦住主君也来不及。

只见萧子衿挥了挥手,一行侍从步入院中,将院子里晕倒过去的下人和其余不相干之人驱散,只留下堂姐弟二人身边的小厮侍女继续陪着主子跪着。

“刚刚谁对越琼动手了?”

萧子衿淡淡地问了一句。

萧子姎姐弟二人抿紧了嘴不说话,萧子衿便将目光看向了他们身后的侍女和小厮,见他们也学着主子低头不语,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不说那就一起挨罚,来人,把八女公子和小公子的左手抬起来,掌心向上对着我。”

她说着便将腰上的佩剑卸下,拔出剑递给身边侍从,将剑鞘握在了手里。

“我们萧氏武将出身,能够走到如今四世三公的地位,首功便是因为有像越琼这样的忠贞兵士始终相随,并肩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才会有如今众族亲跻身朝堂的机会,你们能全须全尾的在这院子里跟我的下属耍性子,也是因为有她跟着我在边疆冲锋陷阵,打击匈奴。”

“此等功臣,叔父与诸位堂兄凡遇见都是以礼相待,又岂容尔等轻易辱之!”

萧子烨的手刚被侍从强行掰开,乌木剑鞘便重重地敲上了他的掌心,清脆的声音和萧子烨的痛叫声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听得人心中发紧。

王夫人见状欲上前制止,邓夫人身边的侍女便替主子拦住了她,轻声道:“我家男君此前有令,主君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一切赏罚皆有自断,还望叔女君莫要阻拦。”

王夫人闻言回头望向身后一直不言语的妯娌,对方垂着眼眸,默认了侍女的话。

庭院里,萧子衿又将剑鞘转向了萧子姎,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痛得萧子姎在挨打后瞬间握住了手,紧咬着牙关才没叫出声,堂姊冷淡的训话声也仍在耳边响着。

“大父还在时,族中家将皆为萧氏座上宾,纵不重用也不轻弃,而今本侯继承爵位,也始终承袭大父遗风,善待军士如待吾之亲眷,可谁曾想刚一回到雒阳,本侯的堂亲就给我来这出戏码,是汝等的亲长从未教育过你们这些,还是你们向来阳奉阴违,若无亲长约束便肆意妄为,以羞辱他人作乐!”

言语之间,向来不服管的萧子烨忽地挣脱了家仆的束缚,挑起来就冲向萧子衿,口中大骂道:“你居然打我!我阿母都不曾因为这些贱婢打过我!”

好嘛,合着主君刚刚说什么这熊孩子都没听见啊。

萧子衿并没有躲开,当着人家亲娘的面她也不会做什么,只将剑鞘横在身前挡住了萧子烨,轻巧的一转手腕将其撂在地上,家仆一拥而上按住了萧子烨,方才把他甩到地上的剑鞘转移攻击方向,狠狠地打在他的屁股上,萧子烨当即痛得哭爹喊娘,奈何娘近在眼前却不能帮忙。

打完了小孩,萧子衿从侍从手中接过佩剑收鞘,再一转身面向邓、王二位夫人之时,冷漠的神色已尽数褪去,她仍是带着礼貌而疏离的笑意的年轻家主。

“我罚完了,三叔母可还满意?”

王夫人看着下面鬼哭狼嚎的儿子和咬牙忍痛的女儿,开始有些后悔做出今天这个局,她原想着萧子衿多年不在家,今儿回来了即便不在乎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家庭纠纷,该如何做该先站谁多少该有顾忌才对,没想到萧子衿却不是个正常人,压根不给她这机会,连打都是照实了打。

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呢?主君今日这顿打完全占理,她连原先想好的台词都来不及上就结束了,只得咬着牙点了点头,看着那一脸春风和煦的主君朝她一行礼后,便和邓夫人一起步入了内室。

“诶,对了。”萧子衿进门后忽地又回过头来,吓得外边那母子三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阿姎先回去罢,阿烨继续跪着,待堂姊与二叔母说完话了,再起来也不迟。”

王夫人一听立马急了,疾走了几步追上去,急声道:“这怎么能行?主君罚也罚过了,怎的还让孩子继续跪雪地里?!”

萧子衿却是一脸奇怪地看着她,道:“我从未下令让阿妹阿弟们在我回来前罚跪过,但三叔母才是他们的母亲,母亲要替子侄罚自己孩子,我身为家中主君也说不了什么啊,只是顺着三叔母的意思来罢了。”

“三叔母觉得我罚太轻,那我便罚重些,阿姎未曾忤逆堂亲,那自然不必再罚,阿烨不服管教,欲对堂亲无礼,那便继续跪着,如此处理,三叔母怎还有不服?”

王夫人的话再次被堵住,神色尴尬的钉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萧子衿也不管她这些,转过身入了内室去,留一院子人在那面面相觑。

萧子姎已经站了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索性壮着胆子朝母亲一行礼,便由侍女扶着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院里。

至于萧子烨,谁爱管这个倒霉弟弟谁管!

内室中,邓夫人已叫侍女备上姜茶,一见萧子衿进来了,便笑着迎她入座。

萧子衿刚一坐下来,邓夫人便将姜茶递到她跟前,温声道:“有些事情,到今天这程度也就可以了,你三叔父这些年来不在雒阳,先前做的事又让三房多少有些面上无光,所以这么些年来三房都是你三叔母一人撑着,今日做出此局虽手段拙劣,却也不完全是针对你来的。”

萧子衿轻轻一笑,示意自己明白。

“丈夫非良人,做事也从来不顾及妻儿,膝下的三个孩子里,阿檩受过母亲教诲,虽平庸却也知礼沉稳,阿姎性子内向,有些时候一气急便容易失分寸,至于阿烨……”

邓夫人说到此时顿了顿,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发现王夫人母子的声音早已消失在庭院,便继续说了下去。

“阿烨是最像你三叔父的,自小不服管不服打,都十四岁的人了,只要一出去外面就是惹是生非。”

“如此境地,你三叔母再沉默下去,三房最后只会沦为壁虎求生的尾,再无兴起的可能,今日她这般作为,估计也是觉得你到底是个年轻的女娘,若能在你面前立个下马威,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个能翻盘的可能了。”

萧子衿对此不置可否,端起姜茶轻抿了一口后,便将此事放在了一边,道:

“家里的这些事不像朝前政事,反复掰扯终会有个结果,可家事若要较真,那只会成一个纠缠不休的局面,子衿今身为家中主事,从无意与家中任何人对立,自然也不会同三叔母计较这些。”

“且子衿此番在雒阳不会待太久,最重要的事除了与裴家两姓联姻的事情外,便是听澜表兄当年的旧案了,这些年来为了此事,子衿对您和二叔父也多有麻烦,自是不能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再横生枝节。”

这番目的性极明确的话,自她今日归都以来不论是谁都在试探着、刺激着,想让她当面说出来,好让他们对这个尚未知的敌人能有所准备。

但她除了最早在金听闲一番不知真假的阐述后悲而离席外,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有用的话给当日殿上的那些人,就连主动提及此事的人都是当今圣上,归席时提及旧案卷宗的人也是别人。

而今她肯在邓夫人面前直言此事,不是因为邓夫人比起那些豺狼虎豹而言太过弱小,她对其不会有防备之心,而是因为此时坐在她面前的邓夫人,实际是萧凭鹰的耳目,她今日做的事,说的话,在今夜都会悉数传到萧凭鹰的耳中去。

身处雒阳的萧氏到底不是她做主,即使当年把萧凭纪赶出雒阳了,换来的也不过出征五年来的相互制衡,根本利益也不过是只有在前线的萧子衿能安然回归,雒阳的萧氏和晋阳的本家才不会失势。

而今又是一番需要权衡的时候,她无意跟三叔家的做无谓争斗,只有稳定二叔父的利益,他才会继续和她维持表面的和平。

金听澜的旧案便是关键,对于萧凭鹰而言,一个表亲算不得什么,但若是为这个表亲翻案能打破萧氏如今如履薄冰的局面,哪怕只是给那宦官一巴掌也好,都能让萧凭鹰明白跟她维持表面和平是重要性,至少也能保证在接下来她做的每一件事里,萧氏即便不帮什么忙,也不会给她使绊子。

“子衿尚年少,今临危受命承爵位,行事多少欠考量,还望二叔父、二叔母,以及堂兄,多担待。”

萧子衿起身向邓夫人行了一礼,所行却非福礼,而是军士抱拳之礼,一如她当年出征之前向族人拜别时行的礼数。

主君言尽于此,至于萧凭鹰听完邓夫人阐述今日之事后会如何做,那就要看他是不是个正常人了。

谋略者再会谋算人心,也难免会错算权衡者所衡量的选择,身边所能谋算之物皆算尽后,就只能凭运气了。

但她萧子衿,自决定入局始,便绝不会将自己的输赢全然交给运气,她既要当谋略者,也必须得是唯一的权衡者。

——

申时七刻,廷尉府。

时至散值时分,廷尉府众官员相继从大门中走出,赶着回家与家人们过冬至。

在廷尉府的对街,一辆挂着裴府牌子的马车停在街角,裴府二公子裴吟披着大氅站在车前,往廷尉府的大门张望着,显然是在等他的兄长出来。

有与裴青算是相熟的官员看到了他,上前行了一礼道:“二公子。”

裴吟回头见状,忙拱手回以一礼:“许尉正。”

廷尉正许临笑问曰:“二公子可是在等裴尉监散值?”

裴吟轻笑着一点头,答曰:“今日冬至,家里设了小宴,家母嘱咐吟一定要把兄长那工作狂拉回来过节。”

“那二公子可有的等了。”许临指了指廷尉府的大门,“下午廷尉吏抓进了一个跟两年前芷县兵乱有关系的战犯,廷尉大人和左右监审了他一下午,直到散值前才有结果。”

“现下人是审完了,但还有事务要整理,没半个时辰裴尉监是出不来这个门了。”

“这怎么行?他——”裴吟一听有些着急,见许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连忙掉转话锋,“兄长昨日受了风寒,我想他那性子,一忙起来定是连药都会忘记喝,若是再过于劳累,只怕病情会加重啊。”

啊?裴尉监病了?

许临不禁回忆了下下午见到裴青时他的样子,浑身上下除了脸苍白点倒也看不出什么病气,他们廷尉府的都是狗鼻子,今天也没闻见裴青身上有风寒灵的味儿啊,反而是血腥气更重些。

“这样吧,我回去帮二公子看看,实在着急我把他打晕了拖出来给你哈。”许临说着就要转身回去,一个文官撩起袖子要拖人的样子十分武德充沛,裴吟想拦都没拦住。

许是感应到了自己可能会挨捶,在许临跨进门的那一瞬间,裴青就与廷尉府右监司玉衡一同步出了门廊,见着许临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司玉衡忙招手拦住他,这才没叫他跟他们撞上。

“你火急火燎的做什么呢?”司玉衡问道,“日前才因为跑太快撞了人被廷尉骂,还不长记性。”

“嗨呀,这不是裴青他弟弟来接他回去过节嘛,我见他一直没出来,便替人进来看看。”

许临瞄着裴青的脸左看右看,半天也没看出这人面上有几分病色,身上的血腥气倒是比刚出监牢时重了更多。

“我听裴吟说你昨天病了?”

裴青抿着笑轻点了点头,并不直言。

说话间,裴吟在门外探出了头,看见他兄长出来了忙唤一声道:“长兄!”

门后的三人闻声齐齐望去,裴青应了一声,笑道:“你先回车上,吾等会儿就过去。”

“诶。”裴吟得言也不打扰兄长与同僚说话了,一步三回头地回了马车那,看得裴青三人乐出了声。

只听许临说笑道:“今年天冷得出奇,郑家那个在北大营的今儿都赖在他那窝里不出来,你可是咱们廷尉府的新秀顶梁,得注意着点身子啊。”

裴青轻笑,作势揖了揖礼道:“承蒙许兄关心了,伤寒病痛本是常事,自然妨碍不到裴某坚守岗位。”

司玉衡闻言却是轻挑了下眉,道:“论尽职那自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妨碍不到你,只是你早上才拖着一身病去见你那未婚妻,若不好好保养自己这副身体,只怕是到了冬猎后你也别想上马了。”

“诶对对对!我可听说了啊,靖平你那未婚妻可是实打实的武将,早上你去接她,她是不是还把你摁车里了来着?你这身长九尺的个子要是在冬猎时因为生病无法陪同,小心人家不高兴呀。”

许临大咧咧地笑着,哥俩好地上手拍了拍裴青的肩膀。

男人之间下手都是没轻没重的,许临拍了两下后一瞧,妈呀,这嘴咋更白了呢?

“你没事吧?”

病这么重的吗?前一天都还好好的,突然病成这样还能来工作,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拼啊?

裴青白着脸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无妨,裴某回去休息一下便好了,不会耽误工作的。”

“天也快黑了,今夜估计还会再下场雪,二位,裴某先回了。”

语罢,裴青对司玉衡二人揖了一礼,转身出了廷尉府的大门。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在他行至对面街角上了自家的马车后,积雪的云立时聚拢起来,遮住了余晖将落的晚意。

许临见状连忙跟司玉衡揖礼作了别,嘴里念叨着“夫人还等我回家呢”,一头扎进了呼啸的寒风里去。

待裴氏的马车驶离了廷尉府的地段后,积压在乌云中的雪便铺天盖地地倾下来,瞬间将整条街道淹没。

而在司玉衡也步出廷尉府之后,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夜色与大雪倾轧着廷尉府的天,一盏一盏的灯笼挂上了内院的回廊,随着一阵寒风掠过,喜庆的红色燃着烛火在檐下轻轻晃悠,却为这座沉重肃穆的堡垒添上一种不可言说的阴森。

沉醉在雒阳多年的人不知千里之外的边疆战场有多少无名枯骨,也自数不清廷尉府地下的那诏狱里埋葬过多少或冤屈未平,或死有余辜的白骨。

而今又是一年冬至来临,有人融入了万家灯火中与亲友团聚,有人则依旧守着地底的昏暗,与身前的一墙白骨对望,同样的红灯笼在寻常人家门前可辟邪灾厄,庆节祈福,到了廷尉府这呢,恐是连辟邪也难做到了。

“咳咳……”

裴氏的马车内依旧点着能保暖的炭火,宽敞的车厢内还摆着一方小案,上头摆着的物什除了裴家兄弟二人用的手炉外,竟还有一应用于处理伤口的药品。

离了廷尉府那条道,裴青便如同挣脱束缚了一般,白日里提着的一口气全然松懈了下来,忍耐许久伤口疼痛在此时如一道抽走气力的魂符,叫他整个人都瘫靠在了二弟的身上,半分也动不了了。

“长兄!”裴吟忙将他扶稳,替他将身上的官帽和官服去了,露出了里边白色的单衣,腹部伤口的位置已经渗血,浸透了外层的衣物。

“你下午从宫里出来没先换药吗?”

裴吟看着长兄这样子又急又气,若不是碍着这人有伤在身,他扶着他坐起来的动作绝不会这般温柔。

裴青抱歉地笑了笑,温声道:“没顾得上,下午太忙了,不然也不会麻烦你大冷天的来接吾。”

“讲屁话!”裴二公子没忍住骂了一声,解旧绷带的手依旧碍着此人有伤没用力扯,“天杀的狗太监就会欺负大父的守成之术,今日藏房梁后日闯内院,他最好祈祷自己骨头里也装了副乌龟壳,早晚给他扒皮抽筋吊城门上做肉干喂狗!”

听着弟弟在身后越骂越起劲,裴青也并未出言阻止,反正骂方涵的人也不差他们一家,再如何刺杀也终归是冲着他来的。

过了一会儿,冰凉的伤药敷在了他的伤口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后的骂声倏然停了,敷药的力度也更轻了许多。

裴青注意到了这点,嘴边的笑意也越发明显了。

比起白日里面对未婚妻和众人时真假参半的笑,裴长公子最真切的喜怒哀乐还得是在家人面前。

“吾近日要做的事还很多,除却廷尉府的职务外,散值后也没那么快回去了。”

“哦。”

他轻轻转过身,好让弟弟给他正面的伤口抹药,裴吟听了他的话没说什么,只轻声应了一句,表示自己知道了。

“换药恐怕也会像今日这样来不及换,到时阿烈要是没来寻你的话,那就是吾没回来,你也不用等,阿母要是问了,你就说是吾又忘记了就行,阿母不会责怪你的。”

裴吟道:“哦。”

“哦,还有家里那几个小的,最近吾比较忙,他们的课业吾也还未看过,今夜等吾有空闲了叫他们过来,之后也有劳你替他们看一看了。”

裴吟道:“哦。”

“哦完了就不生气了好吗,吾的好弟弟?”

身后人拉着纱布的手忽然一紧,裴青顺势“嘶”了一声,示意弟弟的动作可以再轻点,这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裴青也纵容着他的沉默,待他将绷带打好结,又帮着把衣物收拾齐整了,马车也到了裴府的门口,阿烈领着两名小厮从小门里出来迎二位公子下车,正门也随即应声开了一扇,等待主子们进来。

“阿烈,去把车里的东西拿下来。”

车夫正欲驾车回马棚时,已行至门前的长公子忽然出声说了这么句话,叫他连忙勒住了缰绳。

阿烈本欲听令行事,可瞧着今天这日子,又觉得不妥当,俯身一礼行下后问道:“长公子,今日是个好日子,那污秽之物还是拿下去处理了吧。”

“不。”裴青拒绝得毫不犹豫,“拿着它跟着我们,从院前走过去给他们看,随后再拿去处理了。”

“他们”之名,自然是那宦官埋在裴府的暗线,裴氏长公子能被刺客三番五次的刺杀,而今连去迎接萧氏的未婚妻前都得挨上一刀,他们能说是功不可没。

长公子曾有无数次的机会能将他们斩草除根,可他并未这么做过,只要刺客得手后他还能站起来,换下来的带血白布行过裴家的每一处回廊,都是对那狗宦官的挑衅与不屈。

而昨夜那场刺杀是前所未有的大阵仗,十数个刺客围了居着女眷的内院,裴氏折损了三名侍卫才叫他们尽数死在了那,今日仆从们清扫了庭院整整一日都没能将那血腥气除去。

阿烈双手端着那盛着血布的漆盘,跟着二位公子走过了裴府的回廊,庭院中无数下人举目望去,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些好闻血气的蚊虫。

主仆三人一路行至长公子在东院的履霜居,关上门退去了闲杂人等后,阿烈才下去处理那些血腥之物,裴吟则依旧沉默不语,跟着长兄一起进了书房。

“好啦,这没人了,能跟兄长好好说话了吗?”

裴青缓缓入座于书案前,笑容和煦地招手让裴吟坐到他身边来,完了便随手拾了一册未看完的典籍,等着弟弟开口说话。

“……愚弟有些不明白长兄如今的做法了。”裴吟在长兄身边坐了下来,开口说道,“萧家阿姊这次回来,势必会查清她表兄当年之事,届时会闹出多大的风雨都未知,但那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兄长,她要如何做都是理所应当。”

“那兄长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裴青微勾了勾嘴角,并不立刻作答。

“当年你卷进这事本就是无意之中,而后觉得不能坐视不管,偏要舍命去查明此事直至今日,已是仁至义尽了,如今萧家阿姊已经在这了,何不将所查结果尽数予了她后就此罢手,作何还要在那狗宦官放话后再行挑衅?”

裴吟说着便直起了身子,眼中藏着的愠怒逐渐转移到了面上,兄长似有所觉地偏头投来视线,安抚的笑意在裴吟看来却仿佛道尽了一切。

“……你不会,还想着做那些事吧?”

裴吟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颤抖,不由得想起来长兄当年被大父用家法打得三个月下不来床的原由。

裴青默认地点了点头,更是叫他害怕地抓紧了衣角,急声道:“长兄,大父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能让士族存活至今都仍在依靠的规矩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轻易撼动的,你为何就执意如此呢?”

“你当年决意如此时尚羽翼未丰,所言所行不得大父信服,故而才被敲打,而今虽居官位却也只是九卿足下,身边又无多少可用之人,便是有金听澜一案做契机又能叫他们动摇几分?”

也不等兄长作答,裴吟兀自又抛出了一堆的问题,就差直接把兄长的脸掰过来让他直视自己,问完一溜了就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裴青应该也是被他吵得头疼了,索性放下了书,答道:“只救一个金听澜自然不能叫他们动摇,可若是金听澜的身后是无数等待雪冤的百姓,那就未必了。”

裴吟得言一愣,继而疑道:“什么叫他的身后是百姓?他如何能代表百姓?”

“阿吟,你既能看出金听澜的案子不只是表象说的那般,又何必如此惊讶?”裴青似觉好笑般地摇了摇头,“金家现今的家底已不足以让他们留在洛阳为官,搬离雒阳后反倒叫人遗忘他们家做的事了。”

“吾能告诉你的也不多,你若是之后要跑大父那当耳报神,那便去说吧,直接跟他讲我想翻天就行。”

这是被吵烦了要赶我跑了啊……

裴吟心虚地吐了吐舌头,站起身来后又问:“那你都决定要这么干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萧家阿姊她表兄还活着的事?怕她杀你?”

裴青微微一笑,抬脚就给他一扫:“你可以回去了。”

“哦。”

裴吟得言虚行了一礼,转身跑了。

“知道我会被人杀了还明说,傻孩子一个。”

裴青一手虚捂着伤口将腿收了回来,继续拿起那本典籍阅了起来。

罔说刑前有验明正身之律,吾随意言之未死,可是会被拔舌头的。

况吾与侯女尚且难分敌友,人家若是都做好哥已经没了放手大干的准备了,我还凑上去跟人家说这事儿,我有几条命啊够人家玩?

行啦,现在该想怎么把那卷宗摸出来了,不然大业尚未成吾命先休矣。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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