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
怎么会是他?
慌乱之中,许妙愉匆忙放开景珩的手。
手中的柔软离开之时,景珩低头看了一眼,瞥见她尚未来得及掩藏的震惊与不安。
形势没有留给他询问的机会,几乎就在同时,青年也看到了刚来的三人。
不同于在驿馆中的探究打量,这一次,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到许妙愉身上,阴郁的神情随之柔和,薄唇一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身边的侍从为他推开两侧的人群,他快步从容地走到三人面前。
弘真见状微讶,往旁边迈出一步,为青年让出位置。
青年看着许妙愉,惊喜道:“妙愉。”
妙愉,略显亲近的称呼。
许妙愉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景珩,却只看见他不为所动的侧脸,心下稍稍低落,然后尴尬地抿唇笑了笑,正要行礼,青年瞧见她的动作,又抢先说道:“可否与你单独说两句?”
许妙愉正犹豫间,景珩看了过来,冷着脸道:“我看就不必了吧。”
他似乎对眼前的青年有敌意,许妙愉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余光瞥见青年的表情又重新变得阴郁,连忙走到两人中间。
“好。”她对青年嫣然一笑,又转头气恼地瞪着景珩,仿佛十分不满似的,“要你管。”
说是单独说两句,两人倒也没走出多远去,不过走到了空旷的雪地上,仍然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是听不清他们的声音罢了。
两人没说两句就走了回来,许妙愉神情严肃,来到弘真面前,细声细气地解释道:“主持,我已经明白情况了,都是误会一场。这位是新上任的光禄寺少卿于澄于大人,在山下遇到了歹人袭击,后来歹人逃脱,他正带着人搜寻歹人踪迹。这一点,景大人也可以证实,景大人曾经在山下的驿馆遇见过于大人。”
景珩冷哼一声,沉默不言。
许妙愉有些着急,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说话呀。”
她的声音娇柔动听,虽是催促,却又像是撒娇,景珩耳垂微红,无法再继续无动于衷下去,勉强说道:“是。”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弘真挥了挥手,僧人们将少林棍立正,士兵们也在于澄侍从的示意下放下兵器。
于澄也不说话,那侍从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对许妙愉说道:“许小姐,好久不见,你可还记得老奴?”
许妙愉也回他一笑,“当然记得,郑参军。”
郑参军道:“说起来是老奴的错,在驿馆中老奴自作聪明,以为这位景大人行踪有些可疑,故派了几人跟着,没想到引起了景大人的误会,要是因此让景大人和我家大人有了罅隙,老奴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许妙愉大度道,她尚且不知道不止是跟踪,只是单纯地希望景珩和于澄暂时不要起冲突,她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但是有人给了台阶,权衡之下还是就着台阶下去更好。
她又暗中扯了扯景珩的衣袖,景珩无奈,只好点了点头,此事暂时揭过。
剑拔弩张的氛围虽然消弭,现在却也不是其乐融融的时候,于澄等人为刺客而来,兰若寺中僧人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让他们在寺中搜查一番。
外面风大,士兵们搜查期间,其余人等移步偏殿等候。
在高大的佛像的注视下,只有弘真一人神情淡然。
许妙愉心中忐忑,矛盾的心绪拉扯着她,既希望他们能查出点什么,又害怕因此害了紫苏和秦瓒,她不时关注着门口,倒成了最关心结果的人。
至于景珩和于澄,两人倒是一样的冷冽,不曾和对方讲过一句话,于澄还偶尔与许妙愉说一两句,也只有在这时,才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景珩却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讲。
不久之后,士兵们来报,寺中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王参军非常惊讶,他看向于澄,“……大人,这……”
于澄皱了皱眉,走到偏殿门口,偏殿建在峭壁旁边,一眼便可将整个兰若寺收入眼底,雪不知何时停了,积雪短时间却难以化去,覆盖在兰若寺的红墙绿瓦上,仿佛将天地间的污秽都掩盖住。
他回过头,淡淡道:“贼人不会凭空消失,或许,是有人将他们藏了起来。”
许妙愉心头一紧,尤其是看到他的视线正落在景珩身上时,慌乱瞬间袭来。
景珩脸色微沉,“于大人是在怀疑下官?”
于澄道:“从晌午到我们来之前,这寺中来的外人只有你,怎么能不让人怀疑,更何况,你的两个属下呢,怎么不见他们?”
景珩道:“他们被我遣回长安城了。”
“即使探案,为何要将人遣回长安城,难道案子破了?”
“正是。”
“犯人何在?”
“犯人只是一只野猫,弘真大师心善,决定将它养在寺中。”
弘真适时说道:“正是如此,于大人若是不信,小僧可让人将那小猫带来。”
先前王参军曾经问过景珩来这里办的什么案子,弘真只说是寺中丢了吃食,怀疑有贼人,说辞与昨日报给京兆府的一致。
他们这显然是商量好的说辞,只怕连野猫也已经准备好了,许妙愉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大概是在她昏迷时发生的。
但此时她也不得不附和道:“的确如此。”
她知道于澄并非好糊弄的人,只希望自己的话能为这番说辞增加一点可信度。
于澄看她一眼,眼神古怪,又问:“既然案子已经破了,你为何不随他们一起回长安去,却还留在寺中?”
景珩沉默了下来。
他的沉默助长了于澄咄咄逼人的气势,“说不出来,只能将你交给刑部——”
“是我。”就在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突然响起,没了平素的骄傲任性,熟悉又陌生。
于澄听到这个声音,不用特意分辨就知道是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只见许妙愉的脸色有些白,但白里又透着红,像初绽的桃花。
她很是难为情的样子,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身体微微颤抖,但语气却极坚定,“是我让他留下来的,我们也一直在一起,”
许妙愉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足以在每个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后面于澄还说了什么,许妙愉记不清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并不存在的事实,而且事关自己的声誉,她已经花掉了所有的力气,脑袋也嗡嗡作响。
等她反应过来之时,于澄已经带着人离开。
暮色降临,偌大的兰若寺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于澄走了,危机却仍在身后,暗道中的人离开了暗道,绑着苏醒的紫苏和秦瓒出现在了许妙愉面前。
他们听弘真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对景珩和许妙愉的关系再没有疑问,却在意起了另一件事。
“你认识那个人?”
许妙愉暗道不好,但事已至此隐瞒也无济于事,只能答道:“是。”
几人对视一眼,片刻之间,杀气涌现,“那留不得你了。”
景珩站到许妙愉身前,手握长剑,冷声道:“我说过,要伤她,先过我这一关。”
几人怒目而视,看着他手中的长剑一时不敢上前,还是那中年人冷静,率先收起兵器,沉声道:“景兄弟,我们也不想和你为敌,只是——”
他沉吟片刻,似有顾虑,不曾将话说完。
景珩忽然一笑,英气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痞气,“只是那人根本不是什么鸿胪寺少卿于澄,而是吴王宣朗,你们担心她会忠于皇权选择告发?”
说罢,不顾许妙愉的惊讶,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又搂住她的腰,将两人的亲密显露无遗。
中年人眼中警惕愈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珩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文官,身边怎么会带有这么多士兵,还有那个郑参军,下属怎么会自称老奴,早在驿馆之中,我看他举止,就猜到他是个宦官,宦官为侍从,又在这种时候来长安城,除了吴王,还能有谁?我说的对吗,卢将军?”
若说头两句话只是让人感叹他的敏锐,那这最后一句就是让对方脸色大变了,“你……”
景珩道:“你们试图伪装成长安口音,可惜学艺不精,轻易就能听出是南方口音,再加上叔叔与侄子,侄子是少主,却没人听他的,又一心要杀了吴王,只能是近来被吴王征讨的端州叛军了。我只是没想到,卢将军你不去收拢残部,却以身犯险跑到长安城来刺杀吴王,这可不是理智的决定。”
许妙愉听到这里,也反应过来,这个中年人就是近来在端州叛乱的卢啸义的弟弟卢啸云,而那个意图对她不轨的青年,则是卢啸义的儿子卢文元。
她曾听兄长说卢啸义义薄云天,善待百姓,端州百姓多归附于他,没想到却有个如此好色草包的儿子,看来虎父犬子才是常态。
卢啸云看着他们,神情阴晴不定,那卢文元倒是一脸愤懑,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沉得住气了,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卢啸云终于笑了,“景兄弟少年有为,在下佩服,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日一早,我等就离开这里,就算这位姑娘要告发我们也无所谓,但今晚——”
景珩沉思片刻,手臂用力,迫使许妙愉与他更加亲密无间,他低头笑道:“今晚我和她同处一室时刻监视着,如何?”
许妙愉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到景珩的话,俏脸立刻通红,但这时她也不敢反驳,只能无奈道:“我的确没想过要告发你们。”
她怎么说卢啸云不关心,有了景珩的承诺,卢啸云才敢放心。
时候不早,也是该休息了,卢啸云目送两人进了原本许妙愉的房间,又留下两人在外监视,这才回了暗道。
进得屋内,门窗一关,景珩立刻放开了许妙愉。
纤细的腰间还残存着他掌心的温度,他本人却已经躲出了老远去,许妙愉撇了撇嘴,心道:“就这么讨厌我吗?”
但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些儿女私情的时候,景珩退,她便进,很快将景珩逼到了角落里,景珩无奈道:“许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很快眸中闪烁着泪花,她垂泪伤心道:“今天你屡次三番亲近于我,这时候却来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要始乱终弃吗?”
美人梨花带雨,总能惹人怜爱,除非眼前的人铁石心肠。
不巧,许妙愉面前就站着这么一个人,起初,景珩面容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很快,那丝窘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嘴角的一抹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许妙愉,好像在等待什么。
不出片刻,许妙愉将泪一抹脚一跺,嗔怪道:“你好没意思。”
景珩无所谓道:“这里就我们两人,我可没兴趣继续陪你演戏。”
许妙愉美目觑着他,虽然纤长的鸦睫上还挂着泪珠,言语间间却没有半点儿委屈,反而揶揄道:“什么演戏?我又没有说错,刚才牵我手搂我腰的是不是你?非要和我共处一室的是不是你?我们孤男寡女待一晚,传出去吃亏的是我好不好?”
她越说声音越低,人也慢慢靠近他,仿佛是情人间的呢喃低语,近得抬手便能触碰到她发间的珠钗,那珠钗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璀璨的光彩,犹如她明亮的眼眸。
景珩晃了晃神,她的问题句句尖锐,他却无法反驳,想到她本就是无辜被牵连,担惊受怕至今,眉眼不禁柔和下来。
他正欲开口,许妙愉素手抬起,似乎是要触碰他的脸颊,但又停留在了颈项前。
下一瞬,冰凉的触感自喉咙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