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簿
邓行之醒来后,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捆住,躺在地板上。
他扭来扭去,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一仰头,看见沈丽予和林杰站在他头顶后方,像看一个死人般地看着他。
那二人身侧,祭品香案,燃香青烟,背后是许许多多个牌位。
邓行之还在挣扎,如一条毛虫,在地上来回蠕动,被怀瑾踹了回去,握瑜抓起邓行之整个人,又踹了一下邓行之的小腿。邓行之的膝盖狠狠磕在地上,没跪稳,又摔倒在姐弟二人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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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到香案前点燃了三根线香,双目泪盈盈,望向母亲的牌位。她手举燃香,对着林家所有牌位俯身三拜,将香插入香炉,又让林杰同去上香。
姐弟二人背对着邓行之,面向林家祖辈,身影挺拔坚毅。
行礼后,沈丽予义正言辞地道:“林家祖辈经营印坊书坊,为世人传扬学问,赠寒门经书,送灾民钱粮,世代清白,满门忠义,不曾想,八年前遭逢小人构陷,蒙上谋逆冤名,以致家中十八口人命丧黄泉,含冤而死。今日,我将罪人抓来,跪于林家祖辈牌位之下。愿祖先在天有灵,保佑我与弟弟阿杰,得为你们沉冤……”
“罪人?我有何罪?”邓行之迫不及待地狡辩道。
沈丽予按下年轻冲动、即刻就想过去揍人的小表弟,怒道:“你当然不认罪。自那事以后,如果你再不做这一行,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找到你。”她拿出那残本,与密函送来的书纸,一同放在邓行之面前,又道:“还认得自己刻的字吧?”
邓行之将头别过去,道:“你少攀扯我!这些都与我无关。”
沈丽予收好受手上的证据,道:“你大可以不认账。你学艺不精,错字百出,只要找人对照这残本与你刻板的字迹,定能指认你就是当年污蔑林家谋逆的罪魁祸首。”
邓行之欲恶人先告状,道:“刻板的字迹谁都能模仿!找些经验足的师傅就能办到!你就是看不惯我们这些做书的小门户,于是找人诬陷我!”
“对你这种人,何须做诬陷的事,脏了我的手?你今日这般狼狈都是你自找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沈丽予又攻击道:“你卖力留存的家底,那一整车的盗刻版,可都是铁证!”
那人眼神顿时变得恶狠,道:“即便你有我的刻版,你如何能证明那残本与我有关?”
沈丽予哼了声,道:“就凭你刻错的字!当年外祖父教予你的全部技法,但凡你学去半分,与林家印出的书品质相似,你也不至于刻出那样错漏百出的东西。用它构陷林家,若不是在那乱世里占得便利,你绝不可能得逞!你技艺不精,品行低劣,就不能怪外祖父将你逐出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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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杰一听,立即明白了家中冤案背后的弯绕——那刻版有错、写满谋逆之言的册子,绝不可能出自林家,只能是他人有心构陷。而谁会想去诬陷那楮敦小乡县里的一个普通商户?
祖父那弃徒邓行之脱不了干系。邓行之记恨祖父,欲报被逐出师门之恨,遂自己刻版印出大量谋逆小册派发,里面全是些批判游宗治国无道、鼓动百姓追随叛军的论调,然后诬告林家谋逆作乱。
时逢乱世,朝廷急切收拾乱党,为逐杀逆犯杀红了眼,见证就抓人,根本不管所谓罪证是否属实。
林杰愈加恼怒,胸口起伏变快,伸脚朝邓行之就是狠狠的一踹。
这一脚,邓行之本来想躲,没躲好,却把自己的脸送上去了,嘴角被林杰狠狠踢中,踢出了血。
邓行之弯曲手肘,勉强将自己撑起身,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吼道:“我技艺不如人?他林德进懂个屁?仗着自己年资高,就教训我?他那套能挣钱吗?做了几十年,不还是一个小商户?他自己把女儿嫁给大将军,他家里不愁吃穿,管过我们手底下人死活吗?还师父?还教我?我呸!”
林杰倾身还想冲过去再给那污蔑长辈的恶贼一巴掌,被沈丽予拦下。她道:“那你做了这诬陷林家的事,又从别人那里挣了多少钱?”
邓行之本来在骂骂咧咧,听到这话,骤然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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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早与严清查过邓行之包在衣背里的账簿。细算下来,他这些年的花销,源头必然是他八年前得过一大笔钱,才得以维持至今。
且不说邓行之用心不纯,经营不善,早已败光那笔钱财,沦落到如今做盗版这种蝇头小利、遭人唾弃的事。若花光了钱,他本可以去威胁那个人再要些,但看账目,他并没有这样做。
若不是蠢过头,没有留下同流合污的证据,那便是此事背后的其他主谋,以邓行之现在的身份根本够不着,或够着了邓行之便会被灭口。
沈丽予深知她外祖父母为人和善,只与人真诚相交,即使有一个在朝为将的女婿,日日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可送来的东西一概不收,一直低调行事。
这样的人家,怎么就惹上了灭门之祸?
她必须知道指使邓行之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即便这人权势滔天,她也要将那人抓出来,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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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行之缩在一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估计在想怎么把罪责甩给别人。
沈丽予替他答道:“你现在把当年谋划的全部人、所有事都告诉我,日后在殿前为林家昭雪沉冤,我可以向陛下求情,留你一条命。”
邓行之却“啧”了一声,轻蔑地道:“你别骗我。八年前的事,谁还能翻出来?林家之事,罪至株连,你已经是罪人之身。在这新州城,你怕是连门都不敢出,连人都不敢见,你如何见得到陛下?”
沈丽予拂袖,道:“我出身将门,从小在新州长大,自然认得不少官场贵人。如何能面圣,我自有门路。”
“哼,官场贵人?这帝都皇城内,谁人不是见利忘义?别以为我没打听过沈家!林家遭难时,林丽和你立刻就被赶走了。这些年沈家管过你们的话,断不会让你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做起了生意。”邓行之嘲讽道。
从钱理突然把他盗版的事揪出来,到自己迅速被抓,还有沈丽予今夜讲的种种,他多少猜到沈丽予在做的行当。一个落魄世家女,怎么动得了那位?与其把真相告诉沈丽予,告状不成,还拉自己下水,让那位知晓后指不定怎么弄死他,还不如想想如何从这里逃出去,自己活命。
除非,沈丽予狠下心来,现在就把他弄死。
邓行之心里还存有一丝希冀,料想面前这小娘子,不至于如此狠毒。十多年前自己见过的沈丽予,聪明乖巧,心地善良,林家宰一只老母鸡都要哭上半日。现在长大了,心性再变,也不至于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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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沈丽予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嵌着黄玉的匕首,亮白的刀锋在邓行之眼前一闪而过,瞬间便刺进了他左腹。
杵在一旁负责怒骂、挥拳、踢人的林杰,见此状,也是吓了一跳。
沈丽予倒是面色沉稳,就像在宰一条活鱼,手法老练,鱼在刀下乱动乱跳,仍旧波澜不惊。那匕首是一下捅进去半寸,再缓慢地、一点点地刺进肉里,而且是一边往里刺,一边转动刀柄,对刀下的恶人是十足的折磨。
听着沈丽予将他方才心里的盘算全数讲了出来,还有左腹锥骨般的剧痛,邓行之额头冒出了滴滴汗珠,脸色发白。
“你说与不说,我日后都能查得出来。现在给你一条生路,你不走,那你就下去,给林家人赔罪吧!”沈丽予一字字地把话讲出来,语气越发恶狠。
“我说,我说,你留我一条命,”邓行之喘道,就快晕过去了,强撑一口气又道:“留我一条命,面圣时,可以指认,认那个,赵衷——”然后,就晕了。
怀瑾、握瑜随即将邓行之拖下去,按沈丽予的吩咐——把伤治好,再关起来。
“赵衷?楮敦人姓林的最多,还有就是村口的陈家,与那聂氏一族,谁会姓赵?”林杰回忆道。
沈丽予站起身,道:“以前的赵县令,也就是现在的吏部赵侍郎。”
林杰一怔,双目圆瞪,道:“怎会是他?赵衷为什么要构陷林家?”
上任楮敦县令升迁后,继任即是赵衷。他任职期间,常是乡里茶余饭后的闲话主角儿——或道他朝中有人,但仍被贬谪至此;或道他科举高中三甲,却因寒门出身,被安排到小地方做官;或道他与世家有婚约,被嫌弃官阶低微而拒婚;其他都是完全不能入耳的传言。总之,大家都不是特别尊敬这位县令。
沈丽予带林杰离开祠堂,边走边问道:“当年,赵衷可曾登门求见外祖父?”
林杰努力地回忆,可这么多年以前的事,踏过林家门槛求见的人也不少,反正他们人来了也进不去,确实很难想起有没有在家中见过此人,于是说自己记不清。
沈丽予抬手拍了拍表弟的肩膀,安慰道:“那就从这个人下手,继续查吧。我们不算完全没有收获。”
见她另一只手带着血,还抓着那匕首,再想起适才那一幕,林杰心中十分复杂。
林家蒙难时,他不过是六七岁的孩童,之后被宋玉栀与阿温寻回,藏起来养了。
他很想知道彼时那样明朗、无忧无虑的丽予阿姊,八年来究竟过得是怎样的时日。他甚至会想,如果他可以比沈丽予年长,也就不用她孤零零一人支撑起这些年。
林杰绕过那把染着血污的匕首,再握紧沈丽予冰凉的双手,道:“好,我们一起查。阿姊,我长大了,你可以依靠我的。”
沈丽予轻轻一笑,道:“好呀,我们一起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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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完邓行之,已至深夜,外头一轮朗朗圆月高挂。廊下铺满月光,犹如蒙上一层白纱,引人恍然,仿佛进入了昔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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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带林杰去他的寝室,让他好好休息,过几日会带他先熟悉书坊与印坊的生意。
关门之前,林杰忽而拉住沈丽予,问道:“阿姊,柴英兄长,来找过你吗?”他听玉栀阿姊讲过,军功赫然西州都护一家,因那场战乱四散凋零,至今无人知道柴小将军的下落。
其实林杰也明白,若是那柴英死了倒也罢了,没死还不出现的话,难道不是明摆着不想惹祸上身吗?以前他和堂姊情投意合,爱得那么深,如今看来有何用?何况分开那么久,柴英若真回来了,和表姊的感情还会如从前那般吗?
沈丽予却似答非答地道:“嗯——你早些睡。”随后替林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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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后,沈丽予没有读稿,也没立即更衣睡下,而是从箱底翻出了一个精巧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两只她手掌般大小的木雕,是一对木刻的鸦鸟,精致可爱,栩栩如生。
她记得外祖母说过鸦鸟的传说,它们一生,遵一夫一妻,不离不弃,如果其中一只故去,另一只亦是形单影只地度过余生。
外祖父母将这对木雕鸦鸟赠给了自己。有一次,她不小心弄丢了其中一只。五年后,柴英与她重遇时,又把弄丢的那只送了回来。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对木雕,凝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