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
七夕已过三日,老天这雨还是停不下。
青石街上滑得很,人在上面走路,不敢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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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条街上还是有两个人走得特别快。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拉着一个提药箱的人,滑了几滑,稳住步伐,磕磕绊绊,终于赶到沈家的军侯府。
在大门前屋檐下等候多时的,还有一些老媪与侍女。她们见到赶来的人,稀稀拉拉地欢呼一阵,这一抓,那一拉,把好不容易等来的李郎中送进府中。
府外站着许多驻足看热闹的人,朝这大将军的府内探头探脑。这里头的人走来走去,慌慌张张,时不时还传出女人的惨叫声。
可郎中来了,门一关,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了。大家都在好奇,这将军夫人,怎么生了一天一夜,娃娃都还没出来?
而府内,大家都担心,大家都害怕,林丽面色惨白,全身无力地躺在产室的床榻上,看起来是快要撑不住了的样子。
其他人盼望这位刚从老家被拽回来的新州名医能妙手回春一番,起死回生一把,让即将回府的沈清嵘将军既能见着大的,也能见着小的,不然这对恩爱多年的夫妻就太可怜了。
李郎中被一群人簇拥着入府,再被另一群人簇拥着入产室,身子一坐,打开药箱,淹没在人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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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迟,那时快。
比返程大军先行一步、急切纵马归来的沈青河,刚踏入内院,里头顿时人声沸腾起来。
倒不是因为他们看见将军回来了,而是期盼已久的娃娃终于生出来了。
一个衣着比其他仆人稍好些的老媪阿蓬抱着一个女娃娃,笑意盈盈,像在上贡似的,将娃娃递给守在廊下的老人。秦氏抬起那缀满金戒指、玉戒指的手,掂了掂怀中的孙女,望着那粉桃般可爱的小脸蛋儿,十分高兴。
沈清嵘虽也很高兴,但顾不上去找自己半年未见的老母与刚出生的女儿,即刻奔入产室里找林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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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发现,屋内的人还在手忙脚乱。
一盆一盆的血色纱布被端出来,把这个见惯铁血沙场的将军吓得双目圆瞪。
沈清嵘声音都颤抖了,大声唤道:“阿丽!阿丽!夫人怎么了?你们为何拦我?”
只见几个仆人听屋内的郎中吩咐,把自家将军给挡了出去,切莫耽误郎中为林丽看诊。
沈清嵘想着适才瞥见那白榻上触目惊心的一大摊红色,急得额头冒汗,在廊下来回踱步。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侍女们抱着木盘,一会儿送热水,一会儿换纱布,进进出出,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更气恼了。
秦氏抱着孙女徐徐走来,才发现产室里情形不太对,逐渐也有些慌了。
在生下沈清嵘以前,秦氏还有过几个孩子,但都因生产不顺,尽数夭折,而她也落下了病根。她太知晓女子生产的危险了。
将孙女交给自己的老媪阿蓬抱走,秦氏和儿子一同站在室门外,等里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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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另一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沈清池,脖子歪来歪去、伸得老长,想了解情况却不敢过去,怕给人家添乱;另一个是聂霓裳,怀抱着一个娃娃,神情漠然,似乎并不在意那边是否会出人命。
他们二位,与这边秦氏、沈清嵘及一大拨的家仆,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却看起来像两家人。
此等时候,聂霓裳将睡得正好的女儿抱出来,就是想与林丽生出的女娃比一比,想确认自己的女儿更好看、更贵气,也想让自己的君姑秦氏看一看,知晓哪个最好,省得一天到晚地偏心二房。
聂霓裳一向看不惯林丽。
她自认聂家为名门望族,如今纵然已没落衰颓,身份、地位也绝不会输过那商贾门户出身的林丽。沈清嵘既承袭爵位,又官至一品将军,怎就敢将那一个从刻版卖书的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娘子娶回了家?
聂霓裳嫁入沈府后,又因君姑对二房的偏心,从来感觉不到自己出身世家应得的尊重。这些年住在这军候府内,聂霓裳越是这般想,心中越是生恼,逐渐变得阴暗起来。
而方才,她见秦氏抱着亲孙女的样子,眼中千百般的疼爱骗不了人,那就是比抱着她聂霓裳的女儿更上心。
她气得不行,见身旁的沈清池对弟弟和娣妇那副颇为关心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走过去踢了丈夫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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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间霎时投下一缕金光,打在推门出来的郎中身上。
那人不再是几个时辰前的那样紧急了,神情轻松地宣布,林丽救回来了,日后还需细细调理。
说到此处,沈清嵘随即冲了进去,没有听到李郎中对秦氏低语的一句——如无意外,林丽再无怀胎的可能。
在侍女换好的干净床榻上,林丽疲惫不堪,已沉沉入睡,甚至不知丈夫已经回来。
沈清嵘抚着她的脸,动作轻柔,小心至极,害怕将她吵醒,索性搬来一张小凳,坐在榻边看着她,希望她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新出生的女儿不去看一眼,仆人送来的膳食没有吃,秦氏与其他亲属过来探望亦没有回头管。就这样,沈清嵘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熬了一夜。
林丽醒来时,原以为自己在做梦,不料面前这男人真是沈清嵘,而且是完完整整、没有受伤的沈清嵘,十分高兴,且让他赶紧抱女儿过来给自己看看。
哪里需等这将军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女儿,老媪阿蓬已跟上通传的侍女们,将娃娃抱来了。
女儿睡得特别好,不哭不闹,小脸粉扑扑的,李丽顾不得下腹的疼痛,想坐起来亲手抱一抱自己那可爱无比的孩子。
沈清嵘怎受得住她脸上发白冒汗、皱眉硬撑的样子,轻轻地将她按回去躺好,而自己学着老媪的手势,僵硬地兜起女儿,手掌托举起那软乎乎、不见骨的小脑瓜,俯身将娃娃抱到林丽面前,让她仔细瞧一瞧。
林丽心想,这样可爱的娃娃,叫什么好?
过来看息妇的秦氏想了好几个名字,沈清嵘都不满意。他低头凝视林丽那母爱满溢的眉眼,看着她怀中的孩子——这是他的妻子几乎用命留下来的孩子啊,于是打定主意,将之取名为,沈丽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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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为你取这个名字的缘由了。”沈清嵘在书室对十岁的女儿徐徐道来,她出生时林丽受了很大的罪,叮嘱女儿定要好好学功课,练功夫,身强体壮,学业有成,才是对给予血肉之躯的父母最大的回报。
林丽端着三碗甜汤走进来,道:“你和她说那些做什么?”
沈丽予见母亲过来,听教时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变得飞快,一下精神抖擞,蹦蹦跳跳地抱住林丽。
女儿的手臂细瘦,却十分有力气,箍得她整个人都晃了。林丽连忙将甜汤放在沈清嵘的书案上,以免洒了烫着孩子。
她低眉垂目,两手棒起女儿稚嫩纯真的小脸,道:”哎呀,谁家的女娃这般好看呀?原来我的女娃!”
沈丽予的个头才刚过母亲腰间的位置,小脑袋向后仰得快要掉了,扑闪着亮晶晶的双眸望向她,道:“母亲,当时生下我,让您受累了。孩儿一定谨遵父母的教导,读书识字,练功习武,为你们争光!”
林丽耐心地道:“你父亲与我啊,不用你为我们争光。你只要身体康健,日日都能像现在这般快乐,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事,便是最大的孝顺。”
沈丽予嘴角弯弯,答道:“好!”
这一大一小,她讲一句,她答一句,母女情深,就像他这个爹根本不在这里一样。沈清嵘闷闷地,一口将甜汤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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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只有沈林二人时,沈清嵘这么个牛高马大的将军,居然跟林丽撒起娇来,一会儿埋怨女儿总是缠着林丽,林丽就顾不上他了,一会儿说女儿与自己不亲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对她太过严厉了。
林丽觉得好笑,道:“那你就别总是训斥她啊。你与苏师父教她习武,下手有时候重了些,又不懂去哄她,丽予怎与你亲近?”
沈清嵘两手揽住林丽,乐呵呵道:“好!那之后我就多多去哄她!”
林丽双手靠在沈清嵘胸前,眯着眼瞧他,道:“你啊,埋怨女儿不与你亲近,实际上,父女俩简直一模一样。”
沈清嵘开心了,问道:“有吗?真的吗?”
林丽逗他,道:“有啊,父女俩啊,都喜欢傻乐呵,哈哈。”
二人又是一阵腻歪,连几个进屋放热水的侍女慌乱疾步退出他们的居室都没发觉,就这样眉目含情地注视彼此,亲亲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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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侍女走远以后,松了口气,相互感慨:哎呀哎呀,怪不得这沈将军十载无男嗣也不纳妾,这对夫妻琴瑟和鸣,日日都是那般恩爱不断,缱绻缠绵,哪容得下第三人?
诶,那大房的聂霓裳看起来十分嫌弃自己郎君的样子,时常冷言冷语相待,同样只有一个女儿,可沈清池怎么也没有纳妾?
别看那沈清池闲人一个,只爱品玩书画古董,他对聂霓裳可喜欢了,总是前脚被聂霓裳嫌弃,后脚再笑脸贴上去。
听说呀,沈家这两个男人,被宗亲逼得紧、催得急,但无论别人如何苦口婆心地劝,他们二人就是不纳妾,可不比外面那些大官的家里妻妾成群的好上百倍?
那沈将军好歹与林丽举案齐眉,女儿沈丽予聪明伶俐,开朗活泼,甚讨秦氏欢心,二房这边厢可谓其乐融融。而大房那边厢呢,聂霓裳与沈清池好比周瑜黄盖,一个爱打,一个愿挨,女儿沈兰心虽乖巧懂事,聪慧过人,可是仍然不受秦氏的疼爱呀。
而且还听说呀,前些年,有人看见聂霓裳往府里那口废井扔血淋淋的布包,还扔过不止一次!不知是不是她打落的女胎!
而且还有人听见那口井里有婴孩的啼哭声呐!
难怪那口井的四周总是那样阴凉!
这几个侍女毫不避讳地躲在角落里说家主的私事。骤然,一只黑猫从院墙顶上跳下来,吓了她们一大跳。那黑猫双目发黄光,瞪着她们,很是吓人。再想起方才讲的废井异事,几人顿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匆匆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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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黑猫在秦氏栽种的珍贵花草间穿行,来到沈丽予的寝居院内,不时地尖尖嘤嘤的声音,喵喵叫闹。
沈丽予没有听见猫叫声,躺在床榻上,舒服地翘着二郎腿,小脚丫像家中长辈那样一翘一点,她学模学样地思考着,自己将来究竟想做怎样的事。
她闭眼凝神,眼前原是一片暗黑,慢慢地见到了黄沙飘扬的大漠,成群结队的骆驼,花布捂面的商人,大红落日淹没于黄沙之下,沉沉夜空中换上来一轮明月,点点繁星。
听母亲说,她的表兄是陆路西行的商队中人,五六年回一次老家,因外祖父母又是印书卖书的人家,他回来探望林家亲属时,总是会带上许多外典古籍,除此还有琳琅满目的异族香料、色彩艳丽的布匹与珠串,以及百听不厌的奇闻轶事。一路上纵然艰险万分,但得以让心胸变得宽阔,让见识变得广博。
沈丽予想,那位自由自在的表舅舅,可比大瑞朝下一群又一群闷头苦读、只求一朝科举得功名富贵的学子有趣多了。
她的心扑扑在跳,胸膛发热,睁眼一下坐起来。
沈丽予美滋滋地想着,等自己长大了,等表舅舅老了,她就替上他在商队里的位置,把外祖父母做的书带上,还有大瑞朝的纸、墨、乐器、漆器、彩釉陶器等全都带上,让外族的人瞧一瞧大瑞的宝物,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