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印坊
沈丽予背上的草筐里装着祭品、香烛与纸钱,一早和母亲出门,准备上山。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她们耳边传来整齐的读书声。
祸乱交兴,倒是没扰乱一些读书人的耐性。等武宗再次控制住战局,夺回失地,清扫叛敌之后,那些不曾上过战场的书生赶紧结束自己对战局的高谈阔论,重新回到书斋,摇头晃脑地背诵起经文与诗句。
上了山,怀瑾和握瑜却已经早早地守在那边了。
沈丽予将草筐放下,对他们道:“我就说怎么看不见你们,原来在这里。”
怀瑾道:“我们昨日没来得及帮您清扫,只好今日提前过来,查看四周的情况,为您再背多些水果,等夫人和您来了可以直接用。”
沈丽予一边插燃香烛,摆放祭品,一边答道:“本来就不想说,让你们歇一歇的。”
“你们,有心了。”林丽道:“今日既然来了,就一起祭拜吧。”
沈丽予起身,道:“母亲,都好了。”说完,她绕到了母亲身后。怀瑾、握瑜则并排站到了最后。
林丽朝着无碑土坟跪下,道:“林家经营印坊书坊,为世人传扬学问,赠寒门经书,送灾民钱粮,世代清白,满门忠义,却遭人构陷,蒙上谋逆冤名,以致家人命丧黄泉,含冤而死。愿祖先在天有灵,保佑我们,终有一日得为你们沉冤洗雪。”
沈丽予跪下叩拜后道:“外祖父,外祖母,各位姨母姨丈,舅父舅母,还有表兄弟姊妹,这里都是你们爱吃的。去年秋季、有好些水果,你们都还没尝过。所以我把它们制成了果干,小心保存,今日给你们带过来、尝一尝。”
烧纸钱的时候,沈丽予把果干一个个倒进了火堆之中,用袖子挡在母亲头上,挡住骤然急下的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半山的每片林叶上,让四周变得更冷了。
沈丽予从草筐里拿出父亲那件宽大外袍,盖在母亲身上,将她扶起,再扶着她下了山。
那团灰烬被雨打湿,混着雨水与泪水,浸入坟内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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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寒凉的四月,沈丽予才舍得让林丽离开被炭火温暖的室内,到外面走动。
林丽也不闲着,忙完了最后一版雕刻总算刻完了两本书册的全部雕版,再行校勘,
墨和纸也都买好了。陈师傅也过来忙活了几日。裁纸,刷墨,晾晒,分页,装订,一个月三十日,在场五人恨不得拆分成一百日用,终于赶出了两本各一百册的公版经书,由沈丽予和怀瑾、握瑜用牛车拉到临州县上去卖。
二三月时,战局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沈丽予就跟着陈师傅在邻州县的书坊和印坊里到处转悠,盘算着如何开始印坊的生意。
她们无法立刻就把一间书坊开出来,只能先从印坊做起。印书的过程,她们都知晓。问题就在于,印出来的书,没有自家的书坊,那该如何卖出去?
陈师傅先带着沈丽予往早年和林家印坊有过合作的许多书坊走了一趟,他们要么是关门了,要么是搬走了,还有就是已经和楮敦的其他印坊合作了。
熟脸的都不愿意帮忙,陈师傅一筹莫展,但他还是跟着沈丽予到处转。每到一个书市、书坊或印坊,甚至只是街上流动的小书摊,沈丽予都会过去看一眼。
陈师傅不明白三娘子这样转来转去,不买也不问,究竟是在做什么。
沈丽予边想边说,道:“我在看,他们究竟想卖什么书,题材,类型,都先去看看吧。”说完,她直接向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堆里走去,问人家在看什么。
这样人堆,还有整理流连书市只看不买的考生,一些老人家,一些小馆里的商户,或说田边聚集小憩的农户,沈丽予但凡看见就会走过去问人家手里是什么书,想看什么书,家里放着什么书,或是家里其他人是否看书。
幸好是在外乡,无人认得她的身份。不然就算三娘子草帽盖薄纱地遮住了脸,这副样子靠近别人也肯定会被人记住。
沈丽予知道这样做有些张扬。她和陈师傅接连碰壁,根本没有书坊愿意要新开的印坊做出来的书,这种情形比她预想的更糟了,也令她愈加焦急。
可后来她想,反正都过来了,路费已经花出去了,不如放开去问清楚现在书坊都在卖什么、外面的人都在看什么。
回来的路上,沈丽予对陈师傅解释道:“这些年的乱局,很多书生要么被抓去当了兵,被家里人卖掉了经书;要么就是早对大瑞无望,烧了家中的经书。而现在,武宗当政,战局日渐稳定,朝政回血之际,正是重启科考、招贤纳士之时。很多人自然是要重新买书的,这就是这些州县里做卖书生意人的盼头。”
陈师傅道:“这倒是在理。可我们问的书坊,他们根本看不上我们啊。”
沈丽予道:“把书放在书坊里卖,书坊要分走我们五分甚至六七分的卖书钱,这里面有他们的人工、铺租与盈利的赚头,那我们不就几乎等于白做工了吗?”
陈师傅道:“是啊,早前也不这么苛刻。大概是战后大家都怕,都想多赚些了吧。”
“反正和这些书坊的人合作,还不如我们自己推着牛车,挨家挨户地叫卖。我们卖的比书坊里的便宜,就是按照市价的卖书钱减去两三分,我们还能挣七八分,这不比放在书坊里卖能赚得更快,赚得更多吗?”沈丽予算来算去,和陈师傅一致认定,先把书生们常看的公版经书先做出来第一批。
从林愿家借来了他数次科考却又落榜、于是在家里积了灰的许多书册,还有陈师傅带来的一些,沈丽予从中取来两本比较经典的,誊抄一遍,再和母亲一同雕版。怀瑾和握瑜裁切好一块块雕版用的厚木板。加上从纸愿斋低价买进的纸,还有陈师傅亲自调的墨。一切依然准备就绪。做了一整个月,两百本书册就弄出来了。
陈师傅看着那堆飘着墨香的书册,心中感慨万分。遥想当年他和师父师母,还有几个学徒,也是熬了一个月,把两千册新书赶制出来,靠卖书的钱救下了濒临倒闭的印坊。
他没想到,数十年后,他的身旁再也没有了师父和师母,也看不见当年的朋友,换成了面前这些年轻人,而自己还是最老的印坊师傅。
“陈师傅?陈师傅?您笑什么?”沈丽予在问他。
他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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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丽和陈师傅留在原地,沈丽予带着怀瑾、握瑜出发了。盖着油纸的牛车,慢慢地把他们做的书运到了邻州县。沈丽予打算先在乡道上转一转,再去城州的街道上摆卖。
现在的这个沈丽予早已将身份、颜面那些抛诸脑后。自尊什么的,没有经营印坊和赚钱要紧。她和怀瑾、握瑜卖力地吆喝,价钱都喊出来了,却无人问津。
乡道吵闹,周围都是卖菜卖肉的。眼前都看不见几个文人模样的路人。
地方不对。
于是,他们拉走了牛车,从乡道旁的小巷钻进去,在民居附近转了转,终于遇到了几个学生。
只是这些人,手头并不宽裕,虽然想要书,但拿不出足够的钱。“你们做了这么多的书,就不能送给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两本吗?”
如果可以,沈丽予听了这些书生的话,也许会把书给他们,算便宜些,甚至不要钱。
但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
“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我们辛苦把书做出来,供人品读,是为了让人买走,这样我们才能做出更多的好书,给更多的学子与读者送去。”沈丽予把一个书生用力卷在手里的书册夺回来,摊开压平,又道:“何况这里的书册已经比外面书坊里卖的便宜了两分,如果各位读书人还是不愿意买,我们把车推走了。
那些书生看不清那帘薄纱后的人脸,只听到那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加上旁边还站着两个沉默少言、面色严峻的男子,不敢惹事,有几个当场就悻悻离去。
出了这条乡道,已是日上三竿。一整车的书,他们只卖出了十几本,有些书册还被翻得折了页,损了卖相。
怀瑾、握瑜虽不是把书做出来的人,但也是砍了柴,搅了墨汁,裁过纸的。这车的书有他们的心血,适才被人嫌弃,还被人弄这儿弄那儿的,他们也暗暗生气。
半日不到,这般买卖已经让沈丽予身心俱疲。做书不累,反而与人商谈、卖书的时候才是最累的。
可她还不想放弃,还有一个邻州没去,那边城池更大、人更多一些,希望到了那边,想买书的人可以更多些、再大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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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丽从晨早等到了傍晚,终于看见了路尽头的女儿,怀瑾、握瑜都跟在她身后,无精打采地走着。
可等三人回到院中,林丽揭开油纸,惊讶地发现底下的书全没了,问道:“这是卖光了?”
沈丽予走进屋内,大口灌水,完了又走出来,嗓音有些哑,道:“卖光了。两百册,换到大点的城州时,才都卖掉的。还好坚持绕了路,遇到了一群正在下棋的学子,他们喊来了人,把我们大多数的书买走了。”说完,她将钱袋子递给母亲,道:“我数过了,可能漏掉四五本书册的钱,被人顺走了,还是直接忘记给我,不过大部分的数目应都在里面。”
“卖光了,不应该心情好些么?”林丽没有打开钱袋看,问眼前疲倦的三个孩子。
沈丽予回头望了眼坐在地上、双目放空的兄弟二人,道:“母亲放心,我们心情是好的,就是走了一整天,腿快要断了。”
林丽走到牛车前,这头牛拉了一整天的车,倒是比这三个年轻人还要精神,气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坐牛车?这牛车很大啊,可以坐下五六个人。”
沈丽予一本正经地道:“母亲,我们被买书的人鞭打了一整日,怎好意思再去鞭打这头可怜的牛呢?”
林丽笑得更大声了,边笑边咳,对他们道:“去饭桌上坐着吧,我们一起吃饭。”
听着那三个孩子大口扒饭吃菜的声音,林丽莞尔道:“你们出去了一整日,对付书生,陈师傅在这边,却捡到了一个书生。”
“怎么捡?诶,或许这位书生想买书吗?”沈丽予半开玩笑地问。
林丽饮了一口汤,道:“那书生衣衫褴褛,我猜是跟着别人逃难过来的。人不太清醒。我们找郎中看了病,休息几日,看他恢复得如何,再想想怎么帮他寻找家人。”
沈丽予碗里的米饭已经扒干净了,还有些饿,却还是把饭留给了怀瑾、握瑜,自己多喝了几口水,继续问母亲道:“他不太清醒的话,您如何断定他是个书生呢?”
“怎么说呢?人不清醒,可言行举止——带着一股文气,”林丽甚至想说,那人身上带着一股仙气,甚至是妖气,回忆起自己看见那书生的时景,他踉踉跄跄地从白雾缭绕中跑出来,像一只迷途的赤狐,撞到了错愕的陈师傅的怀中。林丽悠悠地道:“说不上来,总之我先这样叫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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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很快发现,只卖经书,品类还是太少,加上他们印书不够快,印出来的书册虽然卖相好,品质佳,但读书人本就不在意这些。如果速度和数量都比不过别的印坊,他们推着牛车到处售卖也并不会能让他们卖得更多。
望着库存已有些积压的书册,沈丽予开始琢磨经营印坊的另一种方式。
留下怀瑾、握瑜吆喝叫卖,她离开了一阵儿,又挤入附近的人堆里,看百姓们在聊什么。她听来听去,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年前复刻过的一个小说本。
当时,那描绘着各色精怪异闻的故事也颇引人瞩目,在战后的皇城之内流传甚广。
她挤入的人堆里,一位说书先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讲得极好——战乱之后,百姓需要安居乐业,更需要逃避现世。情情爱爱的故事固然好看,但神鬼仙怪才更加吸引人呐。
只不过,她该找谁写这样的小说本呢?
而且光会写不行,还要写得勾人、勾魂,惊心动魄。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何况这样的人还要愿意把书稿交给她们这间刚起步的印坊来做?
今天的书没卖完,沈丽予就和怀瑾、握瑜提前回来了。她打算好好想想,该怎么找到合适的作家。
渐渐地,她好像听见有人在远处喊着什么。
那声音,越听越像陈师傅的。“贾生——贾生——贾——诶!”
沈丽予一抬头,就发现一个人猛跑过来,撞倒在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