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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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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清沅方才在徐氏面前听话得像个鹌鹑,低头敛眉一副任凭做主的模样,让徐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开恩解除了思过的禁令。

杜清沅等不及搬出听风楼,径直去西跨院后罩房中寻周氏。

周莲心听完杜清沅转述,虽有疑虑,但一时也找不出徐氏的话柄。

毕竟,杜清沅年满十六,到了出阁的年纪是真;燕朝风俗,女子上嫁为良缘亦是真。

若如徐氏所言,那位大人年少有为又仪容不俗,并非是什么样貌丑陋或垂暮鳏寡之人,嫁过去是正头娘子,这实在难能可贵。官宦人家中,亦不乏有从庶女婚事中攫取利益的主家,将面容姣好的庶女嫁给好色的纨绔做妾室或给老鳏夫做续弦。

周莲心做了一辈子妾室,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万分庆幸女儿不必重蹈她的旧路。

这样好的姻缘,她挑不出什么错处,料想是老爷夫人可怜她们娘俩在苏州磋磨多年,心中有愧,才尽心在婚事上弥补清沅。

周莲心以这般理由说服了自己,她愁苦的病容舒展开,仿佛有苦尽甘来的意味。

杜清沅见阿娘发自心底的高兴,即便自己内心深处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姻缘仍有抗拒,还是不忍在娘亲难得的欢畅之时浇上冷水。

娘亲太苦了,杜清沅想尽力让她甜一甜。

“阿沅,大娘子可有跟你说那位大人的姓名籍贯,我这几日在京中打听打听。”纵使周莲心插手不了亲女的婚事,但她作为至亲,仍想尽可能多了解女儿未来夫婿的家世秉性。

杜清沅仔细回想,好像徐氏在旁的事情上说了一大堆,却对此人的身份姓名语焉不详,只隐隐约约提了一嘴,是叫……易大人,江淮人士。

“易大人?”周莲心听着耳熟,好像前几日在门房小厮的闲谈中听闻过此人。她低头思索了一阵,待忆起来那日的旧谈,身子颤了颤,目僵口呆如遭雷劈。

“娘你怎么了?”杜清沅见她陡然萎顿的神情,忙攥着她的手叫她回神。

周氏想起这位易大人的恶名,惊骇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接过杜清沅递来的茶水,顺了顺气,断断续续说起这位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京中只有一位易大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易潇,掌北镇抚司,领巡查缉捕和刑狱诸事,乃是新帝宠臣。

去年春闱放榜后,众位登榜及第的士子在春风楼设宴雅聚之时,这位易大人不请自来,口称给诸位进士道喜,然而杯酒未沾便突然摔杯号令,随即数十名锦衣卫将春风楼团团围住,聚会的二十二名士子悉数被抓捕进北镇抚司的刑狱里。

这些士子虽暂无官身,但其中不少是大儒清流的门生。易潇未等定罪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当晚便轰动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次日上朝百官震怒,数不尽的奏折谏令雪花般呈往御前,那些文官清流对易潇口诛笔伐,直言他是滥用权责的奸佞之臣,泣血力谏新帝将其革职查办。

舆情之下,易潇陆续放出了大部分士子,但有四位士子离奇死在了狱中。易潇称这四人是畏罪自杀,但在外人眼中,分明是被他的酷刑严逼而死。

那些从狱中生还的士子亦证实,锦衣卫的刑讯手段严酷得超乎想象。北镇抚司毗邻的街坊,夜里时常能听到惨叫的哭嚎声。从此,易潇“活阎王”的名头便悄悄流传开,连尿床的小儿听到父母吓唬易大人来了,都不敢再夜啼。

而易潇仗着新帝的宠信,即便拿不出这些被捕身死的士子的切实罪证,最终也只是被罚俸一年,不痛不痒。

文官清流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至今一直在御前弹劾他。奈何不知易潇给年幼的天子下了什么蛊,被新帝引为纯臣,每每放权委以重任。

易潇得新帝倚重,自然也不乏拉拢讨好他的人。频频有人赠与珍宝美人,他来者不拒,一概全收,但帮不帮人办事全凭心情,旁人也不敢置喙。只是可怜那些美人,经常无端暴毙在他府上,叫人细思恐极。

杜清沅听完,咽了口唾沫,心有所感地摸了摸脖颈,仿佛预见到自己嫁过去小命休矣。

锦衣卫……她在驿站外见到的那人、时常在梦中魇住她的那人,不就是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吗?

挥刀饮血,杀人如麻,雨夜中那个闪着寒光的眼神又一次击中她,让她浑身颤栗。

尽管不知那人是谁,但锦衣卫的身份,心狠手辣的行事和这位恶名昭著的易大人极像,杜清沅一下子就从记忆中闪回了犹如死亡的恐怖阴影。

一阵寒意从心脏流入四肢百骸,她唇齿战战。

“若不是前些时日我从门房那里听了一耳朵,只怕还不知这桩婚事的险恶。要不我去求求老爷,你也是他的骨肉至亲,怎么能眼睁睁把你往火坑里推!”周莲心哽咽着说完,便要起身去寻杜老爷。

“娘,杜……父亲当初把我们强行从苏州接来,恐怕就是为了此事。父亲向来固执,也不会当真为我们着想,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非要把我嫁给这位易大人,此事……难有转圜之地。”

杜清沅一面为周氏拭泪,一面轻声浇熄了周氏的念想,平静而残忍地点出这件事的转机——没有转机。仿佛一个局外人,平静地讲述着旁人的命运。

实际是她自身的困局。

指望旁人仁慈心软,是没有机会的。以传闻中这位易大人暴虐无常的秉性来看,她嫁过去很可能是死路一条。锦衣卫的刀比闪电还快,她若是活在这样的刀光之下,每日战战兢兢,跟死也差不了多少……

最后的转机可能在她自己手中——与其做被人捏在手中的蝼蚁,不如趁现在杜府还未看牢自己,抓住机会趟出一条生路来。

杜清沅低头思虑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逃。

“逃去哪里?”周莲心茫然无措:“苏州吗?我们又会被抓回来吧……”

“普天之下,山河万里,难不成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咱们去偏远的边城躲几年,只要跟着娘,哪里都是家。”

周莲心本是胆怯软和的性子,但思前想后没有更好的法子,豁出去应下,两人耳语明晚的出逃计策。

*

杜清沅与周氏约定在戌时末,是杜府上下晚饭后歇息的时辰,紧绷了一日的侍女家丁多半松懈下来,享受难得的疏懒时刻。此时刚入夜不久,还未到护院夜巡的时辰,是故有许多无人察觉的空档。

约定的地点在杜府东跨院的书房后头,杜清沅在听风楼顶处眺望时,曾在那儿的围墙下发现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狗洞。

东跨院是杜老爷独子杜良哲的居所,即便他身在外地的书院求学,这片宽敞的院落还是为他保留着,日常派人洒扫。

杜清沅对这个弟弟没什么印象了,毕竟她被遣送到庄子上时,他还是牙牙学语的幼童。杜老爷子息单薄,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子分外上心。杜清沅身染时疫之时,杜老爷生怕她这个祸水殃及了本就体弱多病的幼子,忙不迭将她隔离开,告诫家仆都勿要接近她。

书房后头院墙下的狗洞,兴许是杜良哲悄悄挖的,方便他只身溜出府玩,又可逃避杜老爷的眼线。

收回思绪,杜清沅再检查一遍收拾好的行囊。她要带的东西不多,路上的盘缠都贴身放好,包袱里只有换洗的旧衣,还是从苏州带来的两件。

除了现下穿着的这身缕金穿花绸裙,杜府给她置办的物什她都不打算带走。既然决定一刀两断,她就尽可能不占人便宜。

杜清沅看了一眼天色。窗外的晚霞散尽不久,天边残留着一抹余红,深蓝色的夜幕如浓雾一般铺开,与那抹残红搅合在一处,成了一点诡谲妖异的紫。

她记得傍晚夜色初降时约莫是戌时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时辰,心跳如擂鼓般渐渐加重起来。

她点燃了计时的香椽,白烟如雾袅袅升起,在内室里荡开轻盈的香气。待香椽燃尽,便是出门的时辰。

杜清沅注视着香炉里缓慢焚烧的香椽,仿佛凝神感受着空气中静静流逝的时间。

“二小姐,老爷夫人请姑娘去正房一趟。”侍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杜清沅心口一跳,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她过去,可是发现了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强自镇定下来,跟随侍女到了正房。

杜益宏和徐静白正在用膳。

杜清沅进来福了福身,杜益宏招手叫她坐到身侧,让人添置碗筷。

“清沅吃过了没?我今日下衙晚,你再陪我吃一点儿吧。”说着往她碗中夹了一块鱼肉。

她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拨弄鱼肉,心不在焉地挑着鱼刺,巴望着快点回去,免得错过了时辰。

杜老爷不紧不慢地开口:“听夫人说,你近来反省得不错,认真抄写了《女诫》。像言德容功这些,过去你没仔细学,今后更要好好用功。父母为你苦心安排好了婚事,离出阁不过月余的时日,你要悉心准备,莫要折损了杜家的颜面……”

杜清沅翻弄着稀碎的鱼肉,恶心地下不了口,木然道:“知晓了。”

她这副温顺乖巧的模样给了杜父说教的可乘之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三从四德的典故。杜清沅听得如坐针毡,身子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动。

“你瞧你坐没坐相,举止毫无淑女风范,下回让你姐姐教教你什么是静女其姝!”

……

一顿饭下来,杜清沅面上装乖扮巧,心里的小人却在躁郁地发疯、狂叫。走出正房时,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好在天色昏暗,看不出来。

她不知时辰,唯恐赶不及,本想抛下无用的包袱,即刻往东跨院赶。奈何杜老爷一副慈父做派,非让侍女提灯送她回房。

回到房中,香椽正好燃尽最后一缕轻烟,她舒了口气。等侍女离开,她立时熄了灯,提着包袱在夜色中奔走,辗转来到东跨院。

东跨院空荡荡,守夜的婆子早已歇下了。这里格外安静,即便她压着步子,脚步声依旧在院子里回荡。杜清沅四下寻找阿娘的身影,虽然她来迟了,但并不担心娘亲会失约。

夜色渐浓,东跨院一盏灯都没有,只有清瘦的月光。黑暗中有什么拽了拽她的衣角。杜清沅猛然一惊,心悬到嗓子眼——

扭过头看,一人高的盆栽后头走出一个身影,朝她小声招手:“沅儿,是阿娘。”

两人找到对方,都松了口气,相伴往书房靠近,只消一会儿便能顺利离开。

忽然之间,有杂乱的人声、脚步声往东跨院逼近,很快烛炬的火光映进来,把漆黑的院落照得明晃晃。

“她们在那——”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随即所有火光朝她们而来。

杜清沅到底只是半大的孩子,一下子慌了神,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腿脚不听使唤地瘫软。她才知道,原来人遇险时会僵住不动的传闻不是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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