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嘴
易潇一手撑着杜清沅的椅背,一手撑在妆台,将她困在逼仄的梨花椅中,垂眸冷睇她。他锋利的眉眼如一把开刃的刀,寒光凛冽,威压沉沉。
杜清沅缩着身子后退,檀口微张地望着他,失焦的清澈瞳仁中凝出一汪泪来。没想到他变脸这般快,可能是昨晚马车中她放肆吼完他,他竟没有发怒,这让她壮起几分胆子,刚刚才敢直言不讳地拂他的意。
眼下他欺身而来,带着极度危险的气息环绕在她身侧,冷玉似的脸在她眼前放大,连带着那份威压如冰棱般压向她心口,让她被恐惧冻住了神思,恍然未觉腮边流下一滴清泪。
“啧……”易潇下意识伸手想拭去那滴泪,半空中僵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猛地后退半步站直身子,将妆台上的珍珠粉瓷瓶带得打翻在地,一片碎瓷散粉。
外间伺候早膳的侍女们也被这一声突兀的锐响惊住,齐刷刷看向妆台前的二人,察觉到了主君和主母之间微妙紧张的气氛,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收拾地上狼藉碎片。
易潇心烦意乱地挥袖:“都下去,等会儿来收。”
侍女们垂首鱼贯而出。
易潇喉结滚了滚,平息了心头躁意。他当惯了上位者,许久没有人敢当面这般拂逆他的意。他以为她练出几分胆色,凑近了想吓唬她一番。
没想到她还是如初见时那般不经吓,方才还敢虚张声势地跟他叫板,这会儿他还没如何呢,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狠话,她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下来了。
易潇心烦得很,他有一座刑狱,能让硬如顽石的阶下囚开口招供,却偏偏对这一颗晶莹滚烫的清泪束手无策。
罢了,一本书而已,他终究狠不下心再说狠话逼迫她,拂袖而去。
“那个……你若真想要这本书,我可以手抄一册复本给你。”
易潇回头,瞧见杜清沅仰着白瓷般清秀的脸,微红的眼角残留一道泪痕,像白瓷上蜿蜒的裂纹。
她神色认真地重复自己的提议:“这本书是孤本,我不能给你,但你若真的想要,我可以抄录一份送你。”
易潇愣了愣,挑眉:“可以,手抄本你开个价。”
杜清沅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暂时不急用钱,索性讨点别的好处:“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若将来有,可以换你一句许诺吗?”
怕易潇疑心她狮子大开口,她补充道:“我保证不让你为难,并且是你能办到的事。”
易潇眯着眼盯了她几秒。不要银钱,想要一句许诺——她比他想象中聪明,且贪心。
不过他也很好奇,她会想要什么。
杜清沅眨巴着眼睛,还担心他会不会拒绝,拿钱打发她了事,便听见他轻笑着漫声道了一字:“好。”
杜清沅把怀中的书放在妆台下方的木屉中收好,抬眼略过妆镜时,才察觉自己左侧眼尾有一道浅淡的泪痕。
她方才……哭了吗?她迟疑地抚上脸,擦去那点儿斑驳的痕迹,脑中想着刚才他俯身压过来的时候,那双望不见底的深邃黑眸。
待她收拾好步向外间,易潇已经盛了碗粥,配着清淡小菜,独坐着吃得从容。
杜清沅拉开椅子落座,对面的人眉毛都未抬,夹了块她面前碟子里的蟹粉酥,垂眸专注吃着,一言不发。
杜清沅也没同他搭话的打算,享用着丰盛的早膳,填饱了胃才搁下筷子。
对面易潇早已停著,唤眠冬将昨日那幅淋湿的画轴取来,展开细瞧一番。
那画轴在文火暖气中徐徐烘干了一夜,如今基本恢复如初,瞧不出洇湿的水痕。
杜清沅凑过去看了一眼,易潇说的果然不错,这种用上好的绢布裱好的画轴,内里保护得很好。
易潇扫了几眼画,让人叫季管事过来一趟,带上前日采买的票据。
杜清沅吃饱后离了席,抓了把小米粒到窗边喂鸟雀。
她洒了一把小米在窗台边,那只大胆的灰雀第一个飞来,落下急急地磕着米粒,随后又有四五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围过来,埋头吃得欢实。
杜清沅抬了抬手指,摸了摸它们的尾羽,几只胆小的鸟羞怯地躲开了,只有那只眼熟的灰雀,大着胆子凑过来任摸,甚至探头探脑地轻啄她手心中剩余的米粒。
“真是贪嘴。”杜清沅笑着逗了逗灰雀的冠羽。
“跟你挺像。”身后传来一道揶揄的声音。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嘴欠的话出自何人,杜清沅懒得回头,背对他撇了撇嘴,忍了半天没忍住,回怼一句:“我才没有……贪嘴总比贪财好。”
在杜清沅眼里,易潇就是一个以权谋私、贪财敛财的贪官污吏,这座恢宏大气的宅院足见他阔绰丰厚的财力物力……易潇年纪轻轻,为官不过数载,此处富贵门庭岂是朝俸能买得起的?
易潇听出她话中带刺的讽意,噙着的淡笑消失了,却也懒得辩解什么。
反正世人皆知他是为祸朝廷的奸佞之臣,多她一个也不多。
“主君,季管事到了。”
易潇点头后,季管事进来拱手行礼:“向主君和夫人问安。不知主君传唤,所为何事?”
易潇坐到上首的太师椅中,身子靠着椅背,双臂搭在扶手上,神色如冰封冻土般冷硬,斜飞上扬的剑眉压着漆黑的眸子,流淌着深不可测的威严。
“这幅画是你陪着夫人采买的么?”他扬了扬手中展开的画轴,语气平静而冷肃:“把当日买画的情形悉数道来。”
季管事不知何故,但已被易潇审问的气势吓出一身冷汗,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努力镇定地把当日采买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杜清沅在一旁听着,不禁感叹易府的管事都不是泛泛之辈啊,季管事居然能把那日买画时的所见所闻描绘得一字不漏,连那当铺的吴掌柜面上长了三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模糊的印象中只记得吴掌柜说的那句“不贵,六百两银子”。
易潇听完,让季管事呈上买画的收据,收据上写着“今以六百两银子市杜之蘅真迹鹤之春一幅,钱货两讫,立字为据”云云的字样,左下角还有吴记典当行的印章画押。
既然收据上写明了是“杜之蘅真迹”,那便好办了。
易潇神色缓了缓,把收据揣入怀中,瞥过冷汗津津的季管事:“昨日夫人携画回门,被岳丈怀疑这画是伪作……是真是假,还请季管事带路去吴记典当行一问究竟。”
季管事见主君神色稍霁,本松了口气,后面又听见这画疑似伪作,一颗心又吊起来,衣裳汗湿了黏在后背也只能忍着不适,恭谨谦顺地在前方带路。
易潇把画丢给他拿着,季管事捧着这烫手的山芋,心底把吴掌柜暗骂了数遍。他当了多年采买的差事,还从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差错,捧着画的手心直冒汗。
杜清沅也跟在易潇身后,三人一同上了马车,直奔东直门大街的吴记典当行。
今日是安南将军领兵凯旋抵京的日子,眼下还未入城,城内多处官道依旧封锁戒严,不容车马经过,只能下马步行。
车夫避开官道绕进坊中小巷,在临近东大街处的巷口勒马停车。三人下车,步行前往吴记典当行。
一楼的伙计正在盘点货物和账目,见有人撩开门帘进来,抬头浮起笑脸相迎:“客官里面……请。”
伙计的笑脸在见到传闻中那位玉面阎罗的瞬间戛然而止,尾音颤抖着说完那个言不由衷的“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