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旧识
第29章你我日识送闭段评功能
夜深几许,竹叶簌簌,顺着绵延山势亮起的火把远比苍穹星月耀眼,熊熊火光在夜风下摇曳,将方圆几里照得明亮。数百名身穿甲胄,腰间佩刀的铁骑举着火把,列队在这深山林野间,个个眉眼肃穆戾气,手放在刀柄上,如同利剑出鞘不容忽视。
谢祁隋从容平静地走过来。
他并未身穿甲胄,一袭暗紫云纹雄鹰四团圆领袍,腰系白玉带,身形高大挺拔,眉目刚毅英气,浑身将士冲锋陷阵的杀伐之气,行走在这威严的铁骑当中,一人之态,压得过这数百铁骑。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
今夜人多眼杂,余绾戴着一顶帷帽,轻薄的皂纱在眼前浮动,柳绿衣襟被风扬起,透着团团火光,她跟着谢祁隋走到一座被掘开的大墓旁边。
今夜她本不欲前来,谁知景和前脚刚走,闻苏便敲响宅门,说起这深山大墓一事,邀余绾同行前往,并言明谢祁隋会率领铁骑一同前去。
有雍穆王制衡谢鹤续,余绾又对这个大墓实在好奇,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坐上了闻苏的马车。
从刘恪言家中下了暗道,不成想谢祁隋竟等在暗道尽头,同行这一路,两人却并未有太多言语,令余绾都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和判断。
这座大墓旁边粗糙潦草地建着几处茶棚,不远处用砖头堆砌着勉强能遮风避雨的歇脚屋子,每间屋子不大,顶多容纳五六人。闻苏略有了解,解释说:“这是陈槐民雇来负责监工的打手所居,难民大多歇脚在离这里不远处的数间茅草屋里。”大墓旁边蹲着十位瑟瑟发抖的壮汉,被擒住后用麻绳铁链捆绑住手脚,景和立在他们跟前看守,待谢祁隋走到跟前,他不疾不徐地转过来,微微欠身道:“卑职参见雍穆王。这些便是隆安县令雇来的打手,往来书信和供词一应俱全,供认不讳。”景和将几封书信和供词尽数呈上:“卑职奉我家主子之命,在此交予殿下,难民也已由殿下铁骑看守,一应处置殿下做主便是,殿下若是不放心,尽可命人再审。”谢祁隋上前两步,并未直接接过书信和供词,拍了拍景和的肩膀,沉声说道:“多年未见,好在兄长与你尽皆无恙。这么多年兄长流落在外,有你守在兄长旁边,我也放心些。”景和微微颔首,退后一步拱手,恭敬中带着疏离,并未接过话来与之寒暄。
见状,谢祁隋眉眼稍显落寞,缓缓放下手接过书信供词,叹了一口气:“兄长与你的本事我如何会不放心,多谢兄长襄助,不论是隆安县令还是他背后之人,我都定会严惩不贷,还隆安百姓一个公道。”
左右看了一下,谢祁隋道:“今夜初到隆安,本应登门拜访,奈何此事耽误不得,本以为会与兄长在此相·.……….”余绾也颇觉讶异。
本以为景和前来邀约,谢鹤续今夜也定会出现在此,却不想偌大的深山里,除三两护卫和景和外,并不见谢鹤续身影。他今夜并未上山,若真如此,他要景和邀她上山观墓,或许并非是为刺杀一事试探她?
难道是她多心了,那篮送来的频果难道只是谢鹤续用来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巧合不成?
可....e.
想起那枚摆在最上方削好皮的频果,余绾实在无法用巧合二字说服自己。
景和开口回道:“殿下身子不好,不敢受凉,夜里山上风大,故而不曾上山。”
闻苏翻了翻眼皮。
他易容成齐旺时,明明夜里跟余绾一同登山时遇见谢鹤续带着景和,那夜风更大,也并未见谢鹤续身子如何不好。托词罢了。
谢祁隋闻言倒是泄露两分紧张之色:“我这里还有几支上好的山参,补气养身最好,今夜便派人给兄长送去。”谢祁隋还在拉着景和叙旧,说一些旧日兄弟之情,余绾没有耐心再听下去,踱步走到墓穴旁边。
纵使心中早有准备,余绾仍是被这硕大的坑洞惊到,止步墓边,余绾举着火把往下看去。
坑洞深而见底,地上杂乱不堪,都是托运的痕迹,地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泥人彩瓷,落地灯台,还有两座被掀翻在地,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再往前些许,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甬道。
闻苏也跟了过来,探头往下望:“这应该是墓穴的前室,看样子已经被搬空了。墓穴里设有机关,越往前去越危险,虽说陈槐民寻了两位擅于破解此道之人,可依旧无法再往前探,可见这座墓室机关的巧妙之处非同寻常,墓穴主人绝非小可。”余绾挑眉,侧目看他:“止步墓穴前室,也就是说你们也不知道墓穴主人是何人?那叫我来作甚?”“那是之前,今夜我来了,定然要会会这等机关。"闻苏哼道,“你且等着瞧吧,虽说墓穴机关难破解,但我也并非浪得虚名。”
余绾这才忆起他从刘恪言家中发现暗道的机关,想来闻苏在这顶上有些造诣。
二人顺着搭建起来的木梯下到墓穴前室。
此行并非只有闻苏一人,还带着几位匠人和铁骑同行,余绾并不擅长此道,更知机关巧妙,自然不会跟去涉险。待闻苏召集好人手,请示过谢祁隋后通过甬道前去墓穴内探查后,余绾举着火把,在墓穴前室闲走,想要看看能不能探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地面上痕迹太过杂乱,脚印密密麻麻,地面上的彩瓷泥人精巧绝伦,手艺堪称一绝,不过这些物什再出彩到底也抵不上那些金银玉器来的昂贵,故而遗留在此,许是搬运时跌跌撞撞,些许已经磕坏了一角。
余绾发现,这些泥人彩瓷除却一些凶神恶煞的镇墓凶兽,剩余的都是模样大同小异的狸猫,与闻苏曾见刘恪言从衙门里抱回家的那只狸猫模样相同,连细节处都一模一样。这些物什的做工和匠人手.….
余绾微微蹙眉,忽而蹲下来,扒开脚边的泥土,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还来不及低头端详,身后便传来细微的响声,余绾转过身,便见谢祁隋也下了墓穴,走了过来:“想来是墓穴主人生前养过一只狸猫,很是喜爱,死后家里人为了宽慰逝者,便命匠人做了这许许多多的狸猫守护在墓穴前室。”随手捡起一只狸猫彩瓷,谢祁隋在火光下细细打量,顿时眯了眯眼,缓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你我二人也有数月未见,最近一切可还好?”
余绾自然发现谢祁隋神色中的微妙之处,但见谢祁隋不欲开口,她按捺住没有冲动开口询问:“我好与不好,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想起最近的赈灾金一事,谢祁隋自然清楚余绾最近的处境,他揉了揉眉心:“你受委屈了,你且安心,赈灾金一事我会调查水落石出,不会让你白白受冤。”
余绾挑眉:“难道殿下已有眉目,调查清楚我与此事无关,眼下竞如此信任我的无辜?”
谢祁隋拧眉,抬眸看着余绾,深郁的眸色在火光下竟显得亲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我·是·…….…旧相识,我如何会疑你,我从未怀疑过你在此事中的清白。”
余绾垂眸一笑,并未开口。
谢祁隋道:“我派闻苏前来,也并非是为了监视你,他擅于易容机关之术,性子虽单纯,但本领出众,有他暗中襄助你,我也能安心。”
原身身上埋藏着太多秘密,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余绾心中早有准备,面对谢祁隋明显亲昵的话语,一时之间倒也不像之前那般吃惊。
余绾反问:“殿下觉得会有人暗中对我不利?”谢祁隋沉默片刻:“此番你回绛京,万事一定要多加小心。”
余绾皱起眉头,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外面的甬道中传来杂乱慌张的脚步和喘息声,两人神色一凛,齐齐转过身去。闻苏狼狈地被两位铁骑搀扶着从甬道里跑出来,身后的匠人也个个神色慌乱恐惧,连滚带爬地逃离,谢祁隋快步上前,数着人手,数到最后脸色一变:“怎么少了一人!?”闻苏瘫坐在地上喘息,闻言愧色涌上心头,别过脸去。其中一位铁骑单膝跪下,垂首请罪道:“里头机关太过难防,小七.……折损里面。”
谢祁隋闭了闭眼,余绾也不由沉默下来。
闻苏能得谢祁隋一位亲王夸奖,想来本事定然不错,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败下阵来,设计墓穴机关的匠人想来定是非凡。
这荒山野岭里,到底埋了一位什么人物?
闻苏狠狠捶了捶地:“再给我十日,我定然能将这整座墓六的机关破解出来。”
谢祁隋拉起闻苏,一行人沉默地爬出墓穴前室。对比先前的豪言壮语,闻苏眼下郁郁地坐在茶棚里不肯抬头,景和早已离去,这里全权被谢祁隋的铁骑看守把控。前去审问难民的属下已经回来,呈上满满三页供词。余绾明眼瞧着,谢祁隋嘴上虽说相信景和,实则打手也被押下去重新审问,得到的供词与先前景和审出的别无二致,他这才将新供词用火烧尽,将景和呈上的供词与证物放在一起。谢祁隋留下部分铁骑把守此处,其余人等原路返回。人证物证俱在,铁骑也早在进入隆安县第一时刻前去衙门将隆安县令陈槐民拿下,谢祁隋没再浪费时间,纵使一夜未眠,仍是翻身上马前去衙门处提审陈槐民。
余绾还在想脑中绞尽脑汁及以什么理由跟着前往,不成想谢祁隋已经为她备好了马匹,要她一同前往:“隆安县内诸事少不得你的功劳,深山挖墓你更是功不可没,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你不如一同前去见证一番,心里好歹有个数。”“有我在,没人敢多说什么。”
此言一出,正合余绾心意,余绾果断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策马紧跟谢祁隋身后。
此时浓浓夜色已经消退,天边泛起鱼肚白,旭日躲在山尖下跃跃欲试,泄露一二绚烂光辉。
隆安县长街已有百姓穿行,沿街却少了许多难民乞讨的身影。那日漫漫长夜,散落在春熙街的吃食挽救了这一干苦难的灾民。
那夜陈槐民虽及时叫来了衙役,却也是大势已去。散落长街的吃食让苦苦挣扎于世的难民终于瞧见活路和希望,哪怕面对手拿长枪的衙役也不会退缩,倒是衙役看着前后乌泱泱塞了几条街的难民正恶狠狠盯着他们,心生怯意,更是寡不敌众,不敢轻易驱赶。
更何况,还有谢鹤续府中护卫混在其中阻拦衙役,陈槐民更是念及快要抵达隆安的谢祁隋不敢强令衙役镇压,担心此事闹大,届时他暗中干得勾当就藏不住了。
肉疼愤怒地看着难民肆无忌惮的继续捡拾着吃食,陈槐民顾忌太多,有心无力,最终只能无力绵软地挥了挥手,令衙役退下,面如死灰地离去。
他想必也知大事不妙,回府后便收拾了东西想跑,但各方势力早已盯上了他,哪里容得了他逃之夭夭,闻苏领着数位提前赶到的铁骑暗中将陈槐民及其家眷心腹扣押下来,只等着谢祁隋赶到,惩治这为害一方的县令。
闻苏出手快而准,并未惊动太多,若非余绾一直留意着,恐怕都不知隆安县内已发生这等变故。
那夜过后难民的日子也好过起来,捡拾了能安稳度过数日的吃食,起码不用再担心这几会饿死街头,除了有几位互相争抢的难民大打出手,受了些许伤,其余的就如余绾鸳尾等人所料,并未再出现任何变故。
再过十数日,由铁骑亲自押送的赈灾物什也会送到,到时隆安县有谢祁隋和数百铁骑坐镇,想来无人敢生事,难民如今手中也有吃食,想来能顺利熬到那日。
策马至隆安县令,如今谢祁隋和大半铁骑均以赶到,故而不用再遮遮掩掩。县衙已经被铁骑前后把守,每走十步便能遇到巡逻的铁骑,纵使幕后之人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在此时潜入进来作乱。
余绾勒马在县衙门前,扣紧头上的帷帽,翻身下马,跟着谢祁隋进入县衙。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县衙内,景和这才从高大的古树上跃下来,快步行到百步之远的马车前,躬身低声道:“殿下,铁骑包围衙门,雍穆王已经回到县衙,想来马上就要提审隆安县令陈槐民。″
停顿稍许,景和补充道:“余女娘也跟随而至,进了县衙,想来会旁听此案。”
马车内一片安静,景和静立片刻,仍等不到回应,不由上前一步:“这件事怎么说也是殿下殚精竭虑,雍穆王最后赶到,如何能将功劳尽数占去?殿下回绛京后本就需要民心民望站稳脚跟,不如亲自前去,亮明身份,也好日后能堵住一些朝臣的嘴。″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谢鹤续苍白面容,看着不远处紧闭的县衙,他轻咳了两声,神色平静如古井无波:“朝臣的嘴哪里能堵住,他们不愿我回绛京,无外乎是权力驱使。我如今仍是废太子之身,虽有半幅天子仪仗的尊容,却哪里还有半分身份可言?进去也是无用,何苦多此一举。”
景和眉眼低垂,怏怏不乐。
他最为清楚,他家殿下为了查明此案费尽心力,若非将信得过的护卫尽数调去巡山,陈槐民早已收手,就算雍穆王率领铁骑赶到,搜山也要数日,想来那时墓穴处早已被掩埋干净,哪里还能如此轻易的人赃俱获,就连雍穆王手下得到的那个账本明明也是.……
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刺客轻而易举杀进府内,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内忧外患,那夜留守在府内的护卫可是六皇子派来的,心怀鬼胎,一路上都在伺机而动,若不是发现及时,殿下恐真有性命之忧。
谢鹤续收回目光,淡道:“回去吧。”
景和无奈,却也只能应声,正欲上前驾着马车离开,只是还未行几步,忽而听到马车里再次传来谢鹤续的声音,他似是淡淡嗤了一声。
“她倒是信他。”
谢鹤续冷淡的嗓音听不出喜怒,景和怔愣,暗暗思索着这句话的深意,忍不住抬起头,却只能看到绚烂朝霞下轻微晃动的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