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作夏天
大姨的行动力很高，临开学前夕，抽了一个晚上出来，果真将一中的几位老师叫了出来，一起同桌吃顿饭。
饭桌上，不甚相熟，各种心思飘渺浮动。
一行人都处在推杯换盏的尴尬境地。
对比下来，竟只有柳向晚最平静。
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垂着眸，一口接一口地抿着橙汁。
要不是桌子上只有她一个学生，还以为这是哪个家长带来蹭饭的不懂事孩子。
作为火箭班多年的班主任，老俞在人情世故这块，可谓拿捏到位。
琢磨了下，他主动道：“之前是在德英读书是吗？”
德英是国内有名的国际高中，进校除了缴费高昂的学费，对学生能力和家庭背景都有一定考察。
教学模式更是与一中完全不同，旨在于培养学生的各项综合素质，并非单一地重视文化成绩。
而这也是老俞担心的点。
这在国际高中读出来的孩子，能适应普通高中的节奏吗？万一拖了他们班成绩，就得不偿失。
大姨立马反应出他深层意思：“是，这孩子之前一直身体不好，放德英读书，也是考虑他们医疗这块做的不错。”
“但现在调理的差不多了，就想着转回一中上学了，这孩子聪明，上次级主任拿试卷给她测验，也是说达到了火箭班水平。”
话虽是这样说，但级部主任放没放水，老俞也不清楚。
他提起另一件事：“听说哥哥之前也是在一中读书是吗？”
老俞话音落下，饭桌上所有人都望向他。
柳向晚也一并看向他。
山城昼夜气温大，身后的窗户开着，温凉的夏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她，带着山城特有的潮湿闷味，堵在胸口，难捱又无言。
柳向晚开了口：“是，21届的。”
“柳知安？”
“是柳知安，老俞你没带那一届，你不知道，她哥哥经常拿年级第一的。”孙校长给老俞了个眼神，示意他别再说这话，又打回圆场，“要不是出了点意外，那一年的省状元肯定是他了。”
“可惜，天妒英才。”
孙校长站起来，抬杯敬了敬柳向晚和程辛：“作为妹妹，小柳也要加油向哥哥看齐，争取也闯进年级前列。”
“是。”程辛起身回敬，“她还比不上她哥哥。”
程辛说这话时，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眼中对她的不满意已溢出，让人轻易观察出。
不自觉摩挲杯面，柳向晚垂眸，轻轻抿下茶水。
泡发过久的苦涩感直达喉间，激得她舌尖发麻。
柳向晚伪装成大人的面孔，“是，我会像哥哥学习的。”
努力成为和哥哥一样优秀的人。
让妈妈满意。
见天色已晚，时间也差不多，酒桌便接近尾声。
柳向晚按照程辛安排，起身送了送老师们。
酒兴大发，瞧着面前清瘦的小姑娘，五官端正冷冽，孙校下意识拿她当作自家小孩，夸了几句小姑娘好看，又提到今年市考的黑马状元，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跟柳向晚是配极了啊。
孙校长笑眯眯说：“我看啊。老俞你应该给他俩安排在一起坐，正好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老俞：“……”
柳向晚：“…………”
为什么全世界都想安排她和梁旭做同桌！？？
……
酒席结束后，公司临时有事，程辛便赶回了公司。
大姨本想让柳向晚去她家睡一晚，但被委婉拒绝，只好让她打车回家之后报个平安。
但柳向晚没有听大姨的话，而是自己走回了家。
独自漫步在这个，曾经伴随她成长，又因离开多年变得陌生的城市。
与东庐一到晚上，就迅速沉寂下来的市景不一样，池江的晚上热闹非凡，似乎永远人声鼎沸，灯景彻夜不息。
也许是这几天，提及哥哥的次数太多，柳向晚想起了许久未联系的一个人。
宋宴，哥哥的好友。
柳向晚：【宋宴哥】
柳向晚：【我回池江了】
指尖停停顿顿，她终于打下内心想法：【回来一起吃个饭，好吗？】
等了许久，宋宴似乎在忙或者已经睡着，并未回她信息。
心下忽然失落起来，柳向晚垂着眸，踢飞脚边的碎石。
碎石“扑腾扑腾”地滚到了不远处，停在了一处烧烤摊前。
街边的小店多已关门，而大大小小的烧烤摊却在路边支了起来，如池江的楼房般，似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般。
午夜的烧烤有着别样的魅力，滋啦作响的烤肉，咕噜冒泡的啤酒，清脆碰击的酒杯，身体仿佛也得到了短暂的放松，能让人从尘世的烦躁中脱离，在一个沸腾的夜里，和三两好友作伴。
灯光昏黄，伴随着小虫子的嗡鸣声。
柳向晚没有吃过烧烤，但刚才在酒桌上也确实没吃饱，她本就是带着怨气去的酒桌，几乎一整场下来没怎么动筷。
想了想，她找了个拐角桌子坐下，故意点了一瓶冰可乐和几串烤串。
她想，若是程辛知道她喝了冰可乐，会怎么样，又转念一想大概也不会怎么样，会让王姨将家里所有的零食收起，但唯独对她不泄露一丝情绪，冷静到仿佛她不是自己女儿般。
柳向晚想，可能她真是不是她的女儿吧，她只有柳知安一个儿子。
想法转念而瞬，小哥很快将烤串放到桌上，又麻溜地掏出怀中的菜单，替隔壁桌点菜。
隔壁桌点完菜之后，很快安静了下来，只留下刷刷的笔尖掠纸声。
另外两桌下班喝酒的大哥看到，笑呵呵地搭着肩问他们，“这是开学，准备努力了？”
桌子上有三位少年，只有其中一位皮肤略黑的男生混不吝地回话。
“可不是吗，不努力没办法啊。”葛伟左手拿着串，右手马不停蹄地抄着选择题。他还算聪明，一个暑假写完了数学和语文两本作业，剩下的科目都是字少的，补起来也轻松多了。
大哥也没拆穿他们，调侃了几句就侧身回去。
又补了一小会后，葛伟放下笔，揉了揉肩膀，骂骂咧咧道：“真要死了，怎么后天就开学了呢，我感觉我一个暑假还啥都没干呢。”
他对面的少年陈洱，温润一笑，毒舌道：“你是什么都没做，不过打了游戏，打了篮球，看了小说和睡了懒觉而已。”
葛伟：“…………”
他气呼呼地哼了哼，转头骚扰起另一个正在补作业的少年。
“旭爱妃，快理理朕，你没看到洱爱妃都欺负到我头上了吗呜呜。”
梁旭并不理会他，置若罔闻，笔尖近乎擦出了火花，瞬间补了一面作业。
薄薄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少年头微微低垂着，额前散落零碎发丝，依稀看见浓密的睫毛，和笔挺的鼻子，中间微微凸起，像小山。
穿着简单的白t，肩背微弯，勾勒出宽阔的轮廓，看着很有力量感。
手捏着笔时，筋络清晰可见，削瘦而漂亮。
见男生久久没有反应，葛伟故意将身上往他那边靠了靠，呜呼道：
“旭爱妃，理理着朕啊，你莫非是不爱朕了，你这样朕会万分伤心的……”
“……”
停顿两秒，少年忍无可忍，低声警告他：“去你爹的爱妃，谁是你爱妃啊。”
他抬起头来，白t随着动作扯出褶皱，白炽灯晃眼的光色落在眼中，让那双眼睛衬得格外清和。
梁旭一把将他推回原位，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他的作业：“赶快补吧你。”
葛伟已经不想补了，他晃晃悠悠地和陈洱聊了几句，又往梁旭那凑了凑，然后梁旭又不耐烦将他推回。
几个回合下来，各自都没了心思补作业。
陈洱笑了笑，将风吹乱的作业翻回原页，他按着纸页，“再补点吧，不然明天可能来不及。”
“不想补了。”葛伟这会只剩下英语、政治和生物，自然不着急。
他似狗皮膏药般贴上梁旭，“啧”了声：“让我问问，我们梁大少爷还差几本没补完啊。”
“五本。”梁旭声音冷得七拽八六。
“……”
葛伟、陈洱一瞬间无话可说：“您这是，一个暑假一点没写啊。”
“……”
梁旭理所当然：“不然呢，暑假不就是用来玩的吗。”
死一般的沉默后，两位不靠谱的好友爆笑出声，直呼666。
一共九本作业，毫无疑问，梁旭肯定剩下了字最多的政史地，还有语文生物。
今晚看样子是补不完了，明天吧……以梁旭的性子，白天也肯定不会补。那就只有明天一个晚上，一支笔创造一个奇迹了。
“哎呦，怎么还剩五本呀。”葛伟忍不住得瑟，“人家只剩三本了哦。”
陈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有梁旭：“……”
嘲笑完梁旭，作业就飞速被收了起来，桌子上只余留烤串成了主角。
“不过这也怪老俞。”葛伟说，“当时说好的考班一，不写暑假作业，旭子拼死拼活考个第一，还考脱了，把市第一都拿下来。”
“居然也没免成作业，说分班前的事怎么能和分班后的事一起算呢。”
“还好多亏了洱总，不然我和旭子肯定在劫难逃。”
三个好兄弟心心相惜地干了一杯可乐，从暑假的联赛聊到了最近的电竞比赛，最后黯淡地扯回开学上。
对于谈论的话题，梁旭有些心不在焉，两条大长腿大大咧咧地支在漆黑的地砖上，有些借可乐消愁的架势。
又见可乐见底，自己起身去泡沫箱拿了一瓶。
正准备回位置上时，忽然瞥见街对面穿着单薄白裙，立在树荫下的少女。
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身前被一个黄毛拉扯着，身后还护着另一个少女。
“你没听到她说话吗？”柳向晚冷眼看着男人拽住自己胳膊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感受不到疼痛，“她说你不是她男朋友，请不要纠缠她。”
黄毛压根不怕她，一把扯开柳向晚，试图抓过她身后的女生。
“你他妈谁啊，就在这叫，识相的就赶快给老子滚远点，老子都说了这是我女朋友。”
被扯晃了身形，柳向晚依旧直直地立在那儿，始终护着女生。
她声音大了些，似乎想引起他人注意：“不要再纠缠我们了，不然我就报警了。”
少女清冷的声音，在一片喧哗的酒夜中格外突出，不少人看了过来。
有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的过客，也有对她穿着指指点点，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人，鲜少有人站了出来，起身过来帮忙。
梁旭拎着可乐，朝葛伟、陈洱喊了声，便转身朝柳向晚跑去。
夜色暗，人形看得似乎都摇摇晃晃。
昏暗的灯光下，少女皮肤白得像是没什么血色，肩颈纤细，好似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走，却像松竹般，始终傲立。
柳向晚松开护着女生的手，拍了拍她，示意她跑回人群中。
她自己则掏出手机，表面淡然地问：“你刚刚不是想加她微信吗，不如加我的吧。”
黄毛不疑有他，柳向晚要比刚刚的女孩漂亮许多，对他来说简直是欣喜若狂，一下子就松开了钳制住少女的手。
少女笑容温存。
反握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扭，手臂瞬间发出巨大的“咔哒”声。
黄毛的手机掉落在地上，他痛苦地蜷缩下身，鬼哭狼嚎地叫着。
少女退了一步，冷冷地俯视着他，平静补完刚刚没说完的话。
“反正对于你来说，是个女的，不就满足你了吗？”
说完这话，少女背过身，迅速地跑向人群之中。
风声在耳边飒飒作响，抖动着穿过漫长的夏夜，柳向晚清楚听到胸腔中紧张的心跳声。
颤抖，不敢回头，以及躲在镇定之下的慌张。
空旷无车的街道上，少女的视线与对岸奔赴而来的少年对上。
宁静的沉默中，她目光在男生身上掠过，停留在，他反手握着，随时准备去干架的可乐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
墨绿色的枫叶在风中摇荡，人影憧憧的交织一地，看客的闹声喧嚣盛大。空气里满是燥夏的味道，似乎连路灯都摇晃起来，他们的目光在刹那间相遇，又瞬间淹没在人间烟火中。
“……”
风吹散了影子，梁旭表情不自然地僵了下。
默默地将可乐藏在身后。
巨大的心跳声也在此刻偃旗息鼓，柳向晚忽然就冷静下来，她停了下来，呼吸却依不平稳。
她眼睫垂下来，从少年身边走过。
梁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因为快跑而喘息着，冷白的肌肤中透着点红，淡淡的，并不多，像是春天刚绽开的花瓣，娇气含颤。
他看了两秒，见女生即将侧身离开，才反应过来。
藏在身后的可乐被拿了出来。
少年声音很低，像是在哄人：“是不开心吗？”
可乐被拿在少年掌心，正对着她，能恰好看见那双手宽阔而有力，像大树的枝干。
“要喝点可乐吗？”
梁旭脸上表情不变，只是耳朵不知何时红了。他将可乐往前推了推，“碳酸饮料也许会让你开心起来。”
“……”
愣了两秒，柳向晚低头看着那双漂亮到像手模的手，轻轻说了句谢谢。
她接过可乐，转身离开。
才恍然发现自己的不开心，已经溢了出来，像可乐被打开，滋滋冒泡，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