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辰之春(三)
陆
宫城大殿云和殿内,天子与皇后端坐于高处。殿内设有数重槛门、构造深阔。纵使殿外昼日晴朗、云白空青,也只有一缕细丝般的日光照进了幽深的殿门中来。除去殿门附近有日光照射的地方外,大殿里其余的地方皆一片漆黑。为此细心的内侍默不作声的点燃了御前的油灯。只可惜,纵使整架油灯都燃起来了,殿里还是不见大亮。
内侍突然注意到,他忘把侧窗的帘子拉起来了。但两边的侧窗旁站着几名持戟的兵将,眼神凌厉地盯着他,叫他全然不可朝窗边动弹。
殿中有位将军颇为神气。他站在一众兵将之首的位置上,生来肩宽体壮,眼神明亮如猛虎。这人身着一副繁复的银虎重甲,肩披一件华丽的浅紫斗篷,头戴一顶银盔,腰别一把宝剑,瞧上去有为名将者之风采。他在密密麻麻的兵将群前,与帝后高座之下,空出的位置间来回踱步——他在踱步的间隙,时不时瞥一眼身后的兵将们,又时不时瞥一眼坐在高处的天子与皇后。
凝结的气氛在殿内延续了许久。直到许久以后,天子终于按耐不住了。天子开口道:“越英锋将军,你此次前来,兴师动众如此之多。朕问你,你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别的事,”将军坚定不移地回答。他说话的时候掷地有声,几乎全殿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在朝堂之上,向天子深深作揖,从而继续说道,“陛下应当知道,我端国自显宗初以来,天子扶立之权,尽归一家。但倘若一家垄断扶立之权,则久而久之,天下岂不是随了他家姓?据微臣所知,皇长子殿下自幼身体羸弱,服药数年而未见好转。不如以习武而锻炼之,使得……”
未等越英锋说完,天子便抬手示意,叫他别再讲话了。随后的天子缓慢点头,眼神一笃定,言道:“虽然朕早就听说外头乱子闹得紧,但流言终是流言。朕不知这流言是因何而起。越将军,你虽带着属下兵将闹到了宫里,可经宫里查实,你从未在云京城里闹出什么伤亡官司。你找白千陇讨债便是讨债,并没有伤及无辜,对罢。”
“是的,陛下。”越英锋回答。
“但是,你此次来京,朕和皇后自然明白你想要做什么。”天子把手放回至了膝盖上。他把头微微偏斜着,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异常严肃,“倘若朕当真把扶立权交予你家,你家拥兵自重,日久天长,我举国上下岂不是呈了一派极端尚武之风?”
——天子几乎是将这句话吼着说出来的。这时候,天子整个人便像是一条咆哮着的黄龙。
“所以,越英锋将军,你想要的扶立之权,朕这里连丝毫也没有!倘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的话,那便请回罢。”天子绷着脸,扬起袖,一字一顿地说道,“来人,送越将军出宫!”
被下了逐客令的越英锋愣在了原地。他瞪大眼睛怔在殿中,手握剑柄一言不发。他自打进京以来,的确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可他又总觉着有些不甘。
他不甘心自己的“求扶立权之路”就这样被自然而然地终结了——这时候的他突然开始厌恶自己是个拥兵自重之人。倘若他不是拥兵自重之人,倘若他生在别家、不用习武,兴许就真能扶立天子了。
既然越英锋不出大殿,其他的兵将也自然不出大殿。浩浩荡荡的人马就这样在殿里头杆子似的杵了许久。即使天子叫人下了一遍又一遍的逐客令,僵住了的越英锋依旧没有挪动半步。
正当这时,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跨入了云和殿中。那人是个年轻的男子,长发半束戴冠插簪,身着一件深青色暗龙纹的族服,脚踏一双文职的黑官靴,手中拿着一版象牙笏。他的五官长得英气,眉毛又浓、眼睛又大、眼神又清亮,而且脸庞也瘦。来者一进殿,便遵照礼仪,朝天子、皇后深深作揖拜过。
来者正是白成焕。成焕面色清明、眼带笑意,手持笏版朝帝后再作一揖。他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已辅佐皇长子殿下为我端国储君,日后也定将协力辅助新朝,望陛下、娘娘放心。有臣和白氏在,天子辅立之事定无后患。”
待成焕言罢,英锋的脸色立即骤变——他的嘴角迅速呈现出下垂之势,脸色也变得青绿青绿,很不好看。不过他并没有快速从剑鞘中拔出剑来,毕竟天子堂下不宜动武。倘若他真的拔剑动起武来,就极有可能被人抓去把柄了。但英锋的心中终究是难平不忿的。他虽没把剑真的拔出鞘来,却也一股劲似的冲向了白成焕,对他怒吼道:“白成焕!你少在这里给我装什么菩萨圣人,你私下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心肠,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要有种就别给我端着,拿点真刀真枪的实话来冲我讲啊!”
越英锋此刻正处在气头上。他急红了眼睛,一把抓住白成焕的衣领,将成焕的身躯左右来回摇晃。
白成焕见状,一腿将越英锋踢倒在地。他抖直了身子,又握紧了笏版,猎鹰扑食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擒着越英锋,仿佛英锋当真便是他的猎物。他狠狠道:“大胆越英锋,竟敢无事生非,发兵京城、霍乱国政!天子扶立之事,自百年前以来,便尽属我白氏管。我白氏自辅佐天子以来,忠心不二。而你又有何胆能,敢跳到帝师头上来?像你这般狂跳的家伙,又怎配被评价为忠心不二的良将?”
“若你再不回西边的话,你怕是连你那块练兵的地都被人给捣没了。幸亏我同祝氏新王情谊深厚,他肯帮我这个围捣云虎城的忙。我给你个机会罢……你若乐意回到西边好好做军人,那便带兵离开京城、莫要再犹豫!”
“你听到没有,到底听到没有!”白成焕的眼中含着杀机,又瞬间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他眉头紧皱,粗黑的眉毛此刻正扭曲着。不巧的是,长发于天子前遮住了他的脸,使得他厉鬼一般的模样只能被越英锋一人看到。
越英锋此刻正栽倒在地上。他眼睁睁的瞧着方才如同谪仙人一般降世的白成焕,在他面前一步步变作厉鬼模样——纵使是身经百战、姿态威猛的大将军,在见到真正的鬼的时候,也吓得不敢再站起来了。英锋只得拔出剑来,叫成焕不要靠近他。
坐在龙椅高座上的天子见情势不妙,便提醒道:“白卿,莫要再唬人了。老将军身经百战,从未被人吓成这样。朕知晓你足够忠心,也信任你白氏。不过你能不能放过老将军呐?”
天子冷静清澈的声音传入了白成焕的耳朵。成焕闻言,脸上表情一变,眼中凶光转为悦色。他朝英锋深深作揖赔了不是,紧接着转身面向帝后,又恢复了谪仙人一般的清正姿态。成焕捋袖道:“陛下,臣已然放过了。”紧接着他又赶忙持起笏版,“不过,臣请兵围困,也是……”
“朕知道。倘若你不请兵围困,我端国中央怕是要出问题。祝氏新王也辛苦了!”
已有了自知之明的越英锋打算领兵离开云和殿。英锋低首垂眸,对天子深深一拜,道:“陛下,老臣有罪!臣是老实人,是军人,不是文人!臣不该痴心妄想,把那些本该属于文人的东西揽到军人头上。但陛下要小心那些文人啊……文人为什么属于这里,是因为他们表里不一!臣告退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陛下。”
瞧着曾经神气又健壮的老将军,如今狼狈的离开了,天子突然觉着心中空虚。为首的将军离开了,原本停留在殿中的、大批大批的兵将们也跟着离开了——天子感觉自己在霎那间失去了保护层,变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空杆子。
云和殿中只有从外头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日光,殿内也只有白成焕一个外臣伫立着。成焕伫立在日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他身材瘦高、相貌英气,就像光芒中的谪仙人一样。他大抵是世上最好的臣子——不仅能说漂亮话,还能做漂亮事。
立辰政变以权臣白成焕的胜利而结束。
据《云端国史通鉴·韦宗·立辰纪》载述:“焕以旧帝受兵变之害为由,废旧帝为太上皇、旧后为太后。后扶立储君辰为天子。天子云辰,庙号璟宗。”
柒
宫城的城墙又高又深,生在城墙里的人似乎永远也无法逃脱出去。宫城里的世界是华丽的世界——这里的建筑物涂抹着朱漆,这里的瓦片是金色的琉璃。两只金鸱吻静默地站在琉璃瓦上,它们生在高处、周身华美,仿佛永远与地面人间隔绝。
太上皇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衣裳,束起的头发间插上一根玉簪,孤单冷清地坐在宫殿的朱栏处。他朴素的白色衣裳,显然与华丽的宫闱一点也不相称。他的身后是雕梁的折叠门,可他却背对着门、倚靠着朱栏,眼神也失落的望着地面。
一个青色的身影走了过来。来者长发飘飘、姿态翩翩、仪表堂堂,头上戴着银冠,手中还握着象牙笏。太上皇太知道来者是谁了。立辰政变如今已然过去了许久;自从那日老将军携兵将出殿,太上皇便越发越觉得时局不大对劲了。
他赶忙叫住了走在路上的白成焕。
“事到如今,朕,不对,应该不叫朕而叫我。我已经不再是天子了。我不该再称呼你为白卿或者白大人,因为你已不再为我这个天子办事。如今辰儿才是天子,他才是‘朕’,而我只是我自己。”太上皇从朱栏上一跃而下,一步一步靠近白成焕,振袖抬手道。太上皇脸上的表情颇为惆怅,似笑而又非笑。
“我大概只能直呼其名,叫你白成焕了罢!对了……我还记得你有个字,叫做远道。但我觉着,我懒得叫你远道。古人常讲,字是敬称、是熟称,你朋友才会这么叫你呢!”太上皇哈哈笑着,边玩边笑、边玩边说,言语间颇有嬉闹的意味,“白成焕,白成焕!”
“白成焕,白成焕!”
“你个鬼!你个鬼!”被太上皇嬉笑打闹的态度吓到了的成焕,仿佛只听到了对方在说“你个鬼”,却殊不知对方只是在直呼其名。成焕如同一尊石像般死愣在了原地。
“你当初分明有护佑人的能力,为何不率先来护佑朕?天下人都知道,天子是九五至尊,理应是最尊贵的,亦是需要最先受人保护的。朕爱子如命,想护着辰儿,可辰儿又不是你们这些外头的人的儿子。你把辰儿看的那么重,难不成他是你挚友?是你手足?是你亲儿子?”太上皇又开始絮絮叨叨了,不过这次是以皇帝的身份絮叨的。
“朕知道了……朕知道了……辰儿是你的储君、是你要的天子、是你要的皇帝!”
“还有……还有、还有!老将军分明没干出那么大事,你却让人捅那么大个篓子。你要想办法叫老将军回西边去,好让你在中央安心扶立储君。所以你便卖了祝氏新王的人情,叫他替你去西边亲手捅篓子……南尘这孩子朕见过,他很聪明,就是心太善!”
“白成焕,你是否从一开始便把朕抛下了!你觉着朕年过四旬,福数已尽,便可抛却了对罢!你个鬼——”太上皇对着白成焕指桑骂槐。
你个鬼。你个鬼。你个鬼。
后来太上皇真的死了。人们念及他处事英明,给他好歹起了个谥号。他死的时候不过四十五岁左右,还不算太老。更可悲的是,临终前的太上皇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太上皇虽然英明,却也不得不为人傀儡、壮年被废,因此他无法掌控孩子们的命运。
最早出生的皇长子云辰身体最弱,被人胁迫着当了皇帝。中间出生的皇次子云望则认清了斗争的现实,宁死也不做大富贵之人。太上皇无法预测,他们二者间谁会面临更好的命运——毕竟浮世无常,人心万变。至于最后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太上皇只能以祈祷的方式,护佑他或她平安活着。
太上皇对太后说,这个孩子出世以后,不论男女,都将命名为“鹤儿”。他希望那孩子能像仙鹤一般逍遥自在、境界明朗,不受斗争的侵害和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