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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辰之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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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早已是许久以前的故事了。为何说这是许久以前的故事呢?因为那时候的大贵族只有三家,分别分布在东方、西方和南方,而北边还是一片散漫之态。

不过这故事说久也不久——这是韦宗天子在位期间发生的事情,如今当皇帝的是他的长子。总体来讲,这件事距离现在,是一件不太近也不太远的事情。正因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不太近也不太远,所以记得它的人也并不算多。

但尽管如此,也不代表便没有人记得它了。

如今是韦宗的长子做皇帝的年间。我是个普通女子,会一点机关之类的东西,曾是在湛机阁学的。我曾在湛机阁待了不过两年,因此对那里也不算太熟,后来才听闻阁主人湛氏败落了。剩下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北境冷时还是无比冷的,因此我需披着杂色的狐裘,蜷缩在屋子里烤着暖炉,一点也不敢出去转。

外头没有雪,只有能把人脸如刀子一般割过的风,还有掉光了叶子的枯杨树,以及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男人,身材有点魁梧,想必也是北方人。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厚厚的银灰色狼皮,脚上踩着敦实的靴子。他虽然见我屋子的门半开着,却不硬闯进来,而是有礼节的敲了敲门,经过我同意后方才进来了。

男子揭下斗笠。我这才发现他的容颜与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无异,可头发却白的吓人、白的异常。他的头发灰白灰白的,白中带着稀疏、带着溃烂。我因瞧见了他这头奇怪的白发,从而表现出震惊的神色来。我瞪大了眼睛凝望着他,可他又好似不见怪似的,同我平静讲道:“没事的姑娘。我不过是得了一种怪病,早在很年轻时便得了。”

男子对我讲他如今叫萧北行,曾经叫湛雁归。我因为已经许久没遇到过姓湛的人,便又一次觉得不可思议。我赶忙问男子来找我做甚,他只对我讲因听说我曾在湛机阁待过,想过来叙叙旧。

“我对那里并不熟。我也就在那里待过两年。”我不咸不淡的对他讲道,“不过有一个人我听说他还活着……我本以为自湛机阁没了以后,湛氏的族人就全部下落不明了。我跟他还有点熟悉,我曾给他打下手过。”

“他的身份不一般。他叫湛雁归,是那里的少主……”我一边一个字一个字机械般的吐露着话,一边又因话中突然吐露出了“湛雁归”三个字而骤然惶恐着。我突然想起这个白发怪人跟我讲,他叫湛雁归。我的身子猛地一颤,使得我身上的狐裘也歪斜了一下。

我道:“就是公子你,对罢。天啊……你究竟是怎么了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雁归失落的摊坐在地板上。他灰白的头发已几乎掉干净也烂干净了,如今剩在头皮上的早就没了几缕,全用一柄簪子绾着——这些看起来便憔悴的发丝,显得他人亦憔悴。尽管他长得还俊朗,但也不显得这样的他很有精神。雁归的眼中全然无光,嘴唇也没有任何色泽,他只撬开嘴,从嘴里一顿一顿的蹦出来字:“南、尘、死、了。”

“南尘是谁?”我的目光向他望去,先装满了疑虑和不解,随后又莫名其妙的打消了。我的眼里随后装起了一点点恐惧,以及一点点难以置信。

“祝南尘死了。他死了。”

他当真认识那种大贵人。我如今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我父亲本就功名心重。他一开始便想效仿着那些显贵人,让自己家也做回显贵。因而有他这个人在,本就是大机关阁的湛机阁在北方收了一尽的门生。他前半生都过得顺顺利利,直到后半生突然出现了他的克星。”雁归跪坐在地上,他丝毫不管自己有没有靠近暖炉,也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净腿坐在地上的、腿下根本没有铺垫子。他就这样一人絮絮叨叨了起来。

“那个叫冥原道的年轻小子……自己第一个出来立门户,不出好久就把我父亲超越了。父亲说我湛机阁传了好几代的底子,竟也抵不过一个年轻小子的能耐。原道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我觉着罢……千百年来,我们这些工于技巧的人里头,也就只能够出他这么一个人。”

“我见过原道,他很内向、很木讷、很一根筋。倘若不向旁人讲他是天纵奇才,旁人还以为他是呆子。我父亲也以为他是呆子呢,他觉得那小子只会工于技巧,根本不会耍心眼。可他倒是会耍心眼啊……先帝叫人修筑云京城的时候,怎么没人举荐他呢!”

我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毕竟曾经与我熟识的人不多了,如今算下来除去雁归,也就没剩下几个了。我如同听故事一般在听他讲话。

“你应该知道那件大事罢……那是件很大很大的事,就算当年没出生或者还年幼的人,后来也会知晓那件事的。”雁归转过头来,对我淡淡说道。

“如今的云京城是翻新过一回的,离旧址往东南偏移了一点。先帝年轻的时候,觉着旧时的京城看着老朽,便打算找人翻新一回。朝廷里说是找了许多人不合适,于是便打算往民间找找人。由于北境重百工之风盛行,那时候朝廷的人就决定往北边找找。但北边的人给朝廷命官举荐了原道,没有举荐我父亲。”

“如今的新云京城是原道阁主主持修的。所以后来原道青云直上,我父亲相比他失势,也是正常事。但我父亲善妒,一开始便盯着原道揪了许久,却殊不知原道一心扑在机巧上,跟本没心思搭理别的。后来原道显得更得势了,我父亲就更嫉妒他了。他这一通脾气,气走了一众门生,逐渐的也把家妒败了。”

“我父亲想叫我有出息,以后比原道还要厉害百倍。可冥原道是什么人呐……”

雁归吐完了话,便又长抬起头。他似是想要呜咽出来,又似是没法呜咽出来。

我坐在他旁边,披着狐裘烤着暖炉,一时间也和他一样,什么也不想说。外头还是没有雪,只有寒风和枯杨树,但是没有半个人影。

韦宗年间,北境湛机阁湛家的长子取了名字叫做雁归。雁归乃是大雁北归的意思。那时的北境不比东、西、南三境一般繁华,在北境也没有像其他三境一般的大贵族坐镇。北境以兴百工见长,因此北境的大户皆是工匠起家。雁归家也不例外。

湛家在诸多制作机械、修建城池的工匠家里算是资历老些的,如今家里经营的湛机阁已经传到了湛卓阁主——也便是雁归的父亲这一代。湛卓阁主不仅性子骄傲、有着振兴家里的雄心壮志,而且似乎还将这一希望压在了雁归头上。

说起来湛卓在行里也是个颇有名望的师傅。若不是湛卓如今年纪大了,雁归又恰好到了十几岁的青壮年年纪,湛卓也不会感到焦急如此。可雁归却偏偏是个没有机巧天赋的孩子。

雁归痛恨自己身为长子,在机械方面却一无所成。或者说雁归宁可自己不要做长子、再或者不要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似乎更喜欢诗书礼乐,家里却没条件供着他。于是雁归待在家里的时候便只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湛卓痛恨自己儿子不争气的同时,北方的机巧界又出现了一位可畏的后生。那后生名叫冥原道,大抵只有二十多岁、年纪轻轻便自立门户。湛卓自以为原本属于他的、天子所召的主持修建云京城的机会,却被冥原道横插一脚抢走了。

那时候整个北境都在传颂,说冥原道奉天子之命,前去主持修建云京城了。

湛卓走入湛家的某处屋子,忿忿不平中找见垂着头躲在角落里发呆的湛雁归,然后就像拎着一只猫狗一般把湛雁归横拎出来。

湛卓向雁归吼道:“你个不成器的王八蛋!为父用了这么多的精力花费在你身上,结果你非但不给为父争气、反倒还给为父拖后腿。我这次本来可以承天子之命,南下修建云京城去。结果半路偏偏杀出个冥什么原道来……真是奇怪。”

湛卓前半句话怒吼完毕,后半句话话音逐渐低沉,语调中夹杂着阴阳怪气。

亦是那年,冥原道的沧冥阁崛起、湛氏濒临危机。湛雁归不顾父亲的劝阻南下云凰。雁归觉得自己在北边待不成了。自己这个湛家的所谓少主,表为风光的继承人,实际分明是个可怜的空壳子。他需要换个环境走走。

南边的世界同北边的世界可是大不一样的。北国冬季严寒,而南国四季如春。北人稳重寡言,而南人温润善语。北方没有大贵族,而南疆广阔的十三主城地域,就是祝氏一手遮天的王国。

雁归在繁华的南疆走马观花,玩的不亦乐乎。他一只手上把着花了半袋子钱买下来的玉石,另一只手勾着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琼浆玉液”的酒瓶子。他独身一人走在熙攘的炽宁街(这条街后来更名为鸢宁街了)上,看上去活像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雁归总觉得这样就能忘记在北国生活时的忧愁。

幸运的是,他在南边总算遇到了一个有分量的挚友。那人与雁归最初相遇时,说自己名叫祝南尘。结果后来雁归找人打听祝南尘的由来,才知道原来这人是祝王府的世子,将来可是要袭爵为王、统领整个南疆的。雁归闻后登时下了一大跳。

南尘这人的气质不像是君王,到更像是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他这个人只要站在人面前、浅浅的朝人一笑,便叫人觉得如沐春风、赏心悦目——况且他的确还爱笑。他这个人长得瘦高又纤细,面容则俊美,一双凤眼配细眉。

两人在一起从诗书礼乐聊到文墨宝画,从河山秀美聊到英雄天下。当雁归与南尘在酒楼上,聊起南尘将来会袭爵做君王、天下英雄之中总会有南尘做一份子的时候,南尘却突然托起他那裹在扎染衣服中的手,把嘴弯成月牙似的笑了。

南尘弯着眼睛对雁归笑道:“物极必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我啊,能否做天下英雄当中的一份子,为世人所赞颂,还需看我的作为是否值得人赞颂。倘若我袭爵为王,却做了一个昏庸、残暴、懦弱……再或者是一个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王,则我会遗臭万年。”

“对了,雁归哥哥。明日带你去见见我的那个朋友罢。”

南尘比雁归小上大抵六七岁,因此管雁归叫做哥哥。雁归则直呼南尘其名,管他叫做南尘——起初雁归在知晓南尘身份的时候,赶忙恭敬喊南尘殿下,但被南尘一口回绝、对雁归讲“还是叫本名好”。

雁归总觉得南尘虽然冰雪聪明,却通透磊落的不像个君王。南尘性子仁善的过分,因此喜好左右逢源、看不清勾心斗角,也更没有害人之心。倘若旁人想要坑害与他,则他更不会过早察觉。他虽然叫人如沐春风,却实再没有身为君王的雷霆手腕。

雁归曾见到过的古书里的君王,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两百。而南尘貌似是宁可放过两百,也绝不错杀一千之人。

第二日,雁归瞧见了南尘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那个名为白成焕的、出身自名门望族东境白氏的贵公子。白成焕穿着一身妥帖整齐的深青色衣裳,上面绣有暗色的青龙纹。他的长发半扎着,眉毛粗浓、鼻梁高挺、眼神明亮,看上去正义感十足。

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贵公子,一见到南尘、雁归就纷纷向他们作揖,口中低沉地念叨着“见过公子们”,仿佛与他们不曾熟络。白成焕作揖之后,才在南尘面前露出许久未见的熟悉般的笑容。这时候南尘也笑着与他叙旧。

“我打很年少的时候便认识阿焕了,雁归哥哥莫要见怪。”

“无妨。”雁归嘴上笑着对南尘说着无妨,心里头却在暗想着什么。毕竟雁归方才瞧见,成焕虽差不多与南尘同龄,性格却丝毫不显得温吞逢源。相反成焕有主见又擅格局,总觉着他日后会压南尘一头。本着为南尘着想的心思,雁归斟酌再三还是开口了:“南尘啊……在你看来,成焕是个怎样的人?”

南尘见了这话,觉着颇为亲昵,笑道:“阿焕啊……他是个颇有主意的人,不过也因此露出了点锋芒,显得有些露野心了。但这样倒也好,中央朝廷是个人吃人的魔窟,是个危之又危的地方,有些野心不是坏事。”雁归见这般回答,笑得欣慰。南尘果真是个聪颖过人的苗子。

不久后雁归当真要归北了,他离开了南境。

雁归坐在归北的船上祈祷,他祈祷南尘不论哪方面都要安安康康。归北的船在江上静静地飘着,平缓的江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泛起粼粼的波光。如今正好是北国要开春的时节——归北之船的船篷里坐着安静祈祷的雁归,而船篷外头的天空上飞舞着归北的雁。

归北以后的雁归就像从梦境坠回了现实一般,身为少主的他不得不面对湛氏节节败退的惨局。湛卓阁主在与冥原道的竞赛中逐渐处于下风,再加上自身善妒的本性,渐渐的把家败的一无所有。

湛机阁门生散尽、湛家家产败落,如今的湛卓显得暴躁无比。北境的天气愈发的寒冷,湛卓在暴躁和焦虑的夹击中逐渐病的头昏眼花。雁归瞧见昔日昂起头、把自己像猫狗一般拎起来的父亲如今正狼狈地蜷缩在床上。

湛雁归不会机关——他觉得自己差点就要流离失所了。所幸湛家除去机关以外,还有一门从祖宗开始便单传下来的绝活。这门绝活单传到了雁归这里,他觉得自己还学的不错。

雁归本就感到自己与家族的天赋相悖。他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从此远遁江湖。雁归远遁江湖的时候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名叫萧北行。北国开春之时雁是要从南往北归的,因此是雁归便需要北行。他如今名叫萧北行,早就已经暗示着他过去名叫湛雁归了。

萧北行也许是在为湛雁归祭奠。也许是在为过去的某些事祭奠。

北行从此成为了一个江湖浪人。他曾想过回去找南尘,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耻辱感打消埋没了。南尘活得那么金尊玉贵、那么堂堂正正,当然不用改名字。如今北行与南尘相比,就是烂泥潭与“琼浆玉液”,是碎瓦砾子与大夜明珠,是真正的麻雀与凤凰,想也别想比也别比。

他现在回去,只会像跳梁小丑一样被人嫌弃。而今的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作为浪人的北行四海为家,过得自在逍遥。他游历天下,看遍世上的万千繁华,却始终不肯再到云凰。许是他心里觉得自卑罢,许是他心里觉得无助罢,许是他心里还记挂着南尘、因此不想给其添麻烦罢。

但多年以后的某个日子里,他还是到云凰去了。那天的他正巧在炽宁街,瞧见了温馨的一家四口人——朱红色的马车在街边停了下来,马车的帘子被缓缓掀开,从车里陆续走下一个身穿华服的体面的男人、头戴冠子的体面的女人、一个看似大一点的男孩和一个看似小一点的女孩。他一眼认出那个男人正是南尘。那个女人估计是南尘的妻子,男孩和女孩估计是南尘的儿子和女儿。

见到男孩和女孩扑过来,南尘和蔼地笑了。妻子和南尘并肩站在一起,一开始四目相对着一同笑,再后来两人把目光一并投向孩子们。

“阿弦,阿笙。”南尘开口轻柔呼唤孩子们的名字。

北行在近处的拐角旁藏着,默默的看着南尘与他的家属共处。此时此刻他的心头因此景生出而泛起层层涟漪。他曾于北归的船上祈祷南尘一生顺遂安康,而事到如今,南尘当真过起了安康的日子。

我是萧北行,也是湛雁归。

后来等我再打听到南尘消息的时候,是新历六六五年。六六五年的消息与往常的消息不同,这条消息的出现令以后的我和从前的我彻底作了别。我在漫长人生的那段日子里,大抵是成为了一个被执念拴着走的人,甚至我还把南尘的儿子也拴去了。但后来兴许是南尘保佑了我,也是我自己救了我,我跟南尘的儿子全都没事了。

新历六六五年春,十代祝王、王妃在云京宫城翁城被杀。南尘死了,他和他的妻子一并被杀死了。我还托人打听到,亲手杀他们夫妇的人是白成焕。果然我和南尘没有猜错,白成焕这人的确颇具野心。不过直到最后关头,南尘依旧选择了信任他。果然我替南尘担心不是白担心。他的性子果真太温吞、太左右逢源,关键时刻不会出头,也没那么硬气、没那么有主意。

倘若他不是那般金尊玉贵的人,这般善良的性格,本该顺顺遂遂的过完一生。可惜就可惜在他金尊玉贵。既是这金尊玉贵的人,又不承认世间的残酷、不心狠手辣,终归是要吃亏的。

南尘与王妃死的时候,世子阿弦只有十岁,郡主阿笙只有四岁。

南尘啊,我是雁归。答应哥哥,下辈子不要再来世间走一遭了。好吗,好吗,好吗……

一定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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