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出山(二)
贰
某日的云凰风和日丽。
祝王府某半开的小窗下,停住着几只毛茸茸的蓝雀鸟。几只小雀鸟啁啾的鸣叫着。由于伏在窗前的女孩总是拿树枝逗鸟的缘故,雀鸟中有两只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还有三只仍旧停留在窗前。有个个子更高的男孩伏在女孩身后,他静静地瞧着女孩逗鸟,脸上也挂起了可人的微笑。
温暖的日光轻轻洒入窗中、洒在男孩与女孩的身上。男孩身着的亮色衣裳与女孩头上的绒花,都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些光。这里的一切都是这般祥和,这里仿佛不该存在悲剧、也不配存在悲剧。这里应当是悲剧的绝缘场所才对。
可悲剧偏偏就发生在了这里。穿着赭色带点雀绣纹的衣裳、身上披着点甲的壮年男子一把闯进了屋子。男子的腰间别着剑,头上插着金色的簪。他的神色中带有着一种难以言状、沉重的悲哀——那种悲哀仿佛随时都要将他吞噬。因此他紧闭着嘴唇,眉眼也扭曲着,四肢亦同样僵硬着。
他就这样木偶似的跪在了阿弦和阿笙面前。
随他蜂拥而来的还有一大批人。那些人中有同他一样的锦衣特卫,也有着装考究的贵人。但不论是特卫还是贵人,在阿弦和阿笙眼中都显得黑压压的,不仅毫无生气还显得可怕。
影卫统领跪在地上。倘若他不率先开口,屋子里的其他人就都不敢吐露半句话。良久之后,他先是对阿弦、阿笙分别深深作拜,语气沉沉道:“世子殿下、郡主殿下!”
这时候阿弦觉察出了异常。他赶忙把阿笙护在身后,用手强硬的护住了阿笙的眼睛和耳朵。阿弦对阿笙坚决道:“阿笙,听阿兄的话,现在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听……直到阿兄我放手为止。知道吗。”
阿弦转头看向被他死捂住的阿笙——她并没有点头,也并没有摇头。此刻的阿笙一动不动,仿佛像听懂了阿弦的话,却又仿佛像没听懂。
影卫统领的眼中满是打转的泪花。他失落而又悲壮的低下头,仿佛像是永远不愿面对的事实此刻正朝他迎来了一般。他的身躯颤颤巍巍,随后又不情不愿地撬开嘴唇,支支吾吾、呜呜咽咽地朝阿弦讲道:“世子殿下,祝王殿下、王妃娘娘……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在云京宫城的瓮城里……被人杀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弦惊慌错愕的瞪大了眼睛。他咬紧牙关、皱起眉头,整个人的内心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打转。他一面捂紧阿笙,将她护的死死的,似乎不想令她听闻一丁点有关此事的消息;而他又一面独自极端失落着、极端崩溃着,感受着整个自我精神世界的彻底崩塌。
“你告诉我,我阿爹阿娘到底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好端端被人杀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世子殿下,他们……是……是在……是在宫城的瓮城里被人杀的。别的东西在下不想告诉世子殿下,在下希望殿下往后背负的东西少一点。如今还是让王爷和王妃安息吧。”好不容易恢复冷静的影卫统领凝滞似的低下头,郑重其事的对阿弦道。
“还有,这是王爷先前的遗物,可惜被剑剐断了,如今只剩半枚了。”统领缓缓解开衣服,从里面慢慢掏出一个染着鲜血的东西来。统领将他方才掏出来的、染着鲜血的东西用双手呈上,阿弦这才定睛一看,发现染着鲜血的东西竟是半枚被剐断了的玉佩——这玉佩是南尘先前一直贴身戴着的。
阿弦直勾勾的盯着那枚玉佩——它像是悲剧来临的征兆,像是给悲剧定论的证据。阿弦一时间便只能望着它。他一时间感到空洞和无力。阿弦先前捂着阿笙的手很明显早就松了,可此刻的他深陷悲痛之中、一时间难以察觉。
那一年恰好是端国新历六六五年。阿弦以十岁的年龄被迫袭爵。幼时的他曾只人委身在灯下,傍着灯火通读家中藏着的古籍史籍,这里面没少提到过那些少君幼主的故事。只不过那些所谓的少君幼主,普遍下场凄惨:他们要么早夭、要么被杀、要么被软禁、要么被折磨——总之善终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彼时的阿弦从未想到过,自己未来会成为同史书中的少君一样的人。
如今的阿弦并不是彼时父母双全的、幸福的小阿弦,而是深陷于斗争悲剧的、可怜的政治遗孤。或者再给他换一个世人全都认可崇拜的、高贵的称呼——他不是幸福的阿弦,也不是不幸的遗孤,而是袭爵袭到了第十一代的、南境祝氏的新王。他也有个叫世人更为认可的、更加正式的名字,在今后会被更多人提起。
他已不再是阿弦了。没有人会再叫他阿弦。人们只会叫他祝羽弦,只会恭恭敬敬地当着他的面作揖,只会对戴着王冠的他退避三舍。
其实,他不过是将“王爷”这个金尊玉贵的外壳覆在了身周,惹得世人艳羡罢了。旁人仅瞧见了他作为显贵之人的风光,却从未瞧见他这个显贵之人所处的世界,究竟是番什么模样。显贵之人的世界从来都是被形容作“三千浮世”的、纸醉金迷的世界,是爱恨嗔痴纵横交错的、人间地狱般的世界。
小阿弦只身坐在堂中。他头上的金雀冠子看着又高又长又华丽,实际却又沉又重、压得他头晕目眩。阿弦身穿着只属于王的、朱红色金线穿珠的衣服——那衣裳的背后绣着展翅的凤鸟,只不过阿弦还无暇欣赏它。最可怜的阿弦正处在最浮华的地狱之中,做着表面最惹人羡慕、实际最孤独可怕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