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三)
叁
云京城是一块时常放晴的地方。今日的太阳一点点一段段的爬上宫城的墙壁,每爬上一段便露出一点橘红色的、刺眼闪烁的身影来。太阳渐渐爬上了宫殿的屋檐,照的宫殿屋檐脊梁上的那几只小兽直发光。这片宫城又迎来了只有太阳挂在天上、却没有几个人在宫殿里穿行着的早上。
宫城是一片又空旷、又深阔、又华丽的地方。即使太阳是这世间最温暖炽热的光球,可它每每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升起,面对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宫城,都无法照尽它全部的温热。因此清晨时分,当宫里的人每每望见高耸着的琉璃瓦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时候,他们再回望自己所处的、被一块块顽石或汉白玉砌成的角落,也依然感到阴暗、觉得寒冷。
水钦本是个贵族公子,即使被人送进宫来,也应当做个富足美满的差事。可水钦觉得自己毕竟是来做学生的——因此即便到宫里来做学生是件美满的事,他却因为自己的好学,偏偏把它做成了苦差事。
水钦读起书来,就好比清晨时分的撞钟人。他每在太阳升起时便从被窝里钻出来,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扎进书堆里去。为此他曾在下床的时候,被花盆子的支架撞过好几次脚踝。为此他连早饭都顾不上吃。水钦公子的书童因瞧不上他茶饭不思的模样,便在一旁端了几个包子,朝他不耐烦道:“公子啊。你且吃一点罢。”
“公子你莫不是为了读书求取知识,每天早上起来被花盘架子撞,到现在连早饭都不吃几口了罢?”
水钦正读哲书读的起劲。如今他的目光正扫在书中间的某一行处,却闻见四周有食物的香气飘来。他非但没有觉着高兴,反倒有些悻悻的觉着自己被扰。不过水钦并不想叫书童因他而难过,便一转念头笑着道:“啊。我如今不大想吃,我有些没胃口。不过如今辛苦你了,也有劳你了。你且把这包子放在桌子上罢,我一会儿吃。”
放下包子的书童默默瞥了一眼处在他余光中的、桌上的那本书——即使书上头的字迹他全然看得懂,上头的内容他也是全然看不懂的。那毕竟是专人读的哲书。哲书旁边还无规无矩的摊着史传、政论、社会论一类,也叫旁人难以读懂。
待到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户纸,直直的撒到水钦的书桌前时,水钦才终于想着不读书了。他扭过头望了一眼桌上的那笼包子,却发现包子已经凉的彻底——水钦这才迟钝的想起吃包子来。他冲着包子不咸不淡地咬了一口,紧接着便一手拿着包子、一手继续举托着书看。
水钦恍然道:“檀木做的花盆架子,瞧着总是黑黑的。我叔父觉着它漂亮,觉着它的构造别具一格,便把它和我一道送进宫里来。可我这人生性不对构造之类的东西感兴趣。我进宫本是为着学文来的,却不成想每天早上被它撞。”
“我家的人大多不像我这般,他们都是挺务实际的人。”水钦说罢,依旧死盯着书页。拿在他某只手里的包子就像是个摆件一般,过了许久也没被他吃几口。他话语中谈起花盆架子,却丝毫没有瞧起花盘架子——这样看来他便像是在喃喃自语了。
“公子,公子?你怎么又聊起本家的事了?”书童道。
“我没有聊起本家的事……是你听错啦。”水钦见书童听见了他所谓的自言自语,便赶忙为自己打起圆场。他觉着许多事情即使被自己喃喃自语说出来了,也不应该彻彻底底叫别人听见。他害怕别人因此而感到麻烦、或因此而感到奔波。他不喜欢强求别人。
于是乎,水钦便继续朝书童温和道:“有些事情是我自己想多啦。一般人不会像我一样,总是如此敏感、如此不安的。实际我如此一来,从某些角度讲也是聪明人的表现啦。无妨无妨。”
“对了,我近日里要见一趟白成烨白大人。他是个了不起的名师,不过向来只教帝王家的孩子。所以像我这般的人,便只好偷偷听他的课。我本来不想麻烦白大人的……毕竟原本便是我理亏,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如今可莫要耽误了时间!否则我起早贪黑,那便都要白费!”
水钦穿上了那件烟青色的外衣——他过一会儿大抵是要准备出去了。世上其余的东西都可以令他不强求,唯独求知一事,他不强求也会强求。
穿过雕梁画栋的宫墙,透过蜿蜒曲折的围廊,此处乃是一方铺着些鹅卵石的地方。身穿烟青色外衣的水钦,携着怀里抱着些书卷的书童,绕着围廊的弯子来到这里。这里的地上所铺就的鹅卵石,基本都是青灰色的——地上青灰色的鹅卵石映上高处金灿灿的屋顶,便显得整片屋子不那么华丽了。
金色高高的屋檐下,一个深青衣裳、腰带环佩的长者,正在安静饮茶。那位长者的右边跪坐着一位穿鎏金衣裳的年轻姑娘。长者倒茶时姿态笔挺,显得风姿卓然。姑娘的头上则戴着凤冠,又别着长长的翡翠簪子。她的颈间佩戴着一串翡翠项链。
长者默默倒茶,姑娘也默默看着他倒茶、喝茶。两人就这样静坐在屋檐下,互相莫不凝视、也不闻不问。
水钦见白成烨右边坐着位戴凤冠的人,便老实巴交的退下阵来,不愿靠近屋檐处了。他招呼书童在距离白成烨几尺左右的位置处坐下。这样既不会招惹那位戴凤冠的公主娘娘,又不会听不见白成烨的课。水钦就这样在长者与姑娘的不远处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方才喝茶的长者却突然直起身来,冲着水钦所在的方向伸起袖子。那位戴凤冠的姑娘也好奇的朝水钦这边张望而来。长者朝这边喊道:“冥家水钦是吧!我瞧见你在我这里待挺久了,不妨也同长公主殿下一般走上前来?”
“你莫怕,莫怕!我不是要把你赶出去,我是要叫你上前听课来。在如今的世道当中啊,能发现如此求知若渴的孩子,还实属是老夫之幸呐!不过你倘若是怕了,那便不要走上前来。老夫不强求你。”
长者的目光平和且坚定。待他把话说完后,便继续坐了下来,依旧默默喝他的茶。
水钦从未想过人生还有如此幸事。他从前在太学里的时候,太学里的老师都是以“熟悉三纲五常,熟读四书五经”为荣。死记硬背能记住这些者,便是那些老师眼中的上上品。从前的他从未因天赋和求知而为人所称赞过。一时间,水钦的心中有一股高亢的清流之气涌上心头。他似乎不必再藏拙了。
水钦携着书童,奔跑带跳似的闯到了长者与姑娘面前。紧接着他便对白成烨深深作揖。他道:“在下冥氏水钦,自北境上京而来,重重谢过白大人!”
“不必谢。”白成烨把两手中握着的茶壶放下,而后直直盯着水钦。他的目光坚毅,脸上没有过多的神色,却不令人感到丝毫畏惧。紧接着他便示意旁边的姑娘,朝水钦做自我介绍。姑娘知晓此意后也并不怠慢,反而一字一句的把话向水钦道来。
“云鹤见过公子。”姑娘的眉目舒展、眉如远山,眼睛明亮匀称。她的眉间描着梅花形状的花钿。姑娘的鼻梁挺拔,四肢纤细,皮肤又雪白。不过即使她跪坐在地上,也依旧比旁边的同样跪着的宫女高出半头。
水钦一听说姑娘姓云,便知道她是皇室中人。皇室中人与旁的人不同,是要被当作神明一般供奉在天上的。不过他转念一想,白成烨的学生自然也只能是皇室中人——他初到京城求学时,就听说白家的大人是只教天子的。因此水钦犹豫过后没敢多问,忙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殿下。”
“水钦呐,你不必把长公主殿下当作洪水猛兽看。”水钦话音刚落,白成烨便朝他发话了。白成烨望了一眼坐在他左侧的水钦,又望了一眼右边的云鹤,便有些微笑着道:“无妨的,不碍事的。长公主殿下是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