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柒)
陆
瑶池边聚集的大臣穿着或深紫或红或青的朝服,腰间别着镶金的细带子,如同一群扁脚鸭子一般叽叽喳喳的聊起闲话。等到云鹤携着侍女、挺着身子,从大殿后面绕着出来的时候,那些大臣见她头戴凤冠、身披绣衣,便纷纷心照不宣的闭上了嘴。
云鹤瞧见此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头向瑶池那边转去。紧接着她的整个身子连带着头部一起,全都径直转向了瑶池那边。大臣们明确见到云鹤离去,这才又开始议论纷纷。
“这白太师白大人可真是个奇人。想当初立辰之时,先宰相千陇偏偏死的不巧。兴许是天命所归、那白成焕是上天派来的罢!千陇这么一死,成焕做了白家的主君,随后他便在立辰之乱中杀出重围。”
“他白家成焕的大名,世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呐!想当年世间有关于他的两段佳话——一段是有关于立辰之时杀出重围的,另一段就是有关他原本是三省宰相、后来却偏偏向陛下请缨不做宰相了的。如今的宰相正是他向陛下推荐的、他的那位好贤弟,白成烨白大人呀。”
“话说回来,这世间的出挑之人可不止他白成焕一人。想当年的南境英主祝王南尘,也是风华正茂、盛极一时啊。可是他却在英年早早的去了。如今人们想起他的死,依旧是死得不明不白。你们说说呀,这先祝王南尘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觉着他还能是怎么死的?十有八九是被另外一家坑死的。祝家跟另外一家一样家大业大,难免树大招风、太耀眼了遭人嫉妒。”
“另外一家是哪一家?”
人群中的某位大臣说出以上这句话后,剩下的所有人纷纷像躲祸患似的低下头来,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向对方撇去耐人寻味的紧张目光。那位把话题挑破了说的大臣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这种问题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倘若当真有人告诉了他,或许就要变成无头人。
云鹤携着侍女霁秀,站在汉白玉制成的云纹栏杆旁,一同观赏着瑶池里的所谓景色。四四方方的瑶池修建在几座宫殿的中央,深不见底又十分开阔。倘若某天天气是晴朗的,则阳光洒进瑶池里面,会让瑶池里的水显示出透明般的模样。但如今的天气有些阴沉。阳光没有照进瑶池,因此池子里的水是漆黑色的。
一片片绿色的荷叶漂浮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它们在一起连接成像浮萍似的绿色罩子。这些荷叶一堆堆、一群群,不均匀的分布在瑶池的某些地方。在这些荷叶丛里,偶尔开着几朵粉不粉、红不红的孤单的睡莲。其实皇宫里的荷花远不如外头的好看。这些睡莲开得十分病态,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但皇宫里也有别处没有的、新奇的东西——譬如池子里的黑天鹅。黑天鹅蜿蜒着长长的脖子,伸着红色的鸟喙,有时还张开它那对黑色丰满的翅膀。在一片漆黑的池子里,黑色的天鹅并不显眼。但黑天鹅是最美丽的。
云鹤瞧黑天鹅瞧的出神。不过先前大臣们的那番话她有仔细在听。云鹤还记得自己叫鹤,这名字似乎是自己那素未谋面、已经过世的父亲起的。不过现在看来她似乎更喜欢黑天鹅。云鹤对侍女道:“霁秀你说,我为什么要叫云鹤,为什么不叫云天鹅?”
“殿下您说笑了。取名字是要讲究雅致的,亏得殿下您还认识许多字呢。”
“也是。”云鹤此刻心中有些忍俊不禁,自己为自己取笑道,“霁秀你的名字便是一个雅致的名字。但至于我……本来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却偏偏不要,偏偏想要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可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要不我们听听那些大臣在说什么罢。我们且在这里不要乱动,要不人家就不愿意嚼舌根了。”
“话说如今的宰相大人是个老实的。他不爱总生事端,闹到陛下头上去。白家世世代代做皇室的老师,他便老老实实做长公主的老师。话说他最近好像收了个不是皇族的学生……你们可知道。”
“哎呀,白家有太师一个闹腾的就行了。再加上宰相大人这么一闹腾,我朝这样下去可还得了啊!太师与宰相,一动一静、一个闹腾一个不闹腾,这才可以消停。否则人人都像太师那般,我实在没法过活。”
“呐,你们可知道有关南边祝家,那个新祝王殿下的消息?”
“当然知道,当然知道!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除去白太师外,就是这祝氏新王啦!他刚刚袭爵的时候正是南尘被杀之时,那时候他才有十岁……罢。结果他用了五年时间便清除异己、大权独揽,而且还将南边治理的比南尘在的时候还要好。祝家先祖得了他,简直是坟头冒青烟!”
“对了对了,就是三生有幸、天仙下凡、坟头冒青烟!十五岁的孩子呐——他简直就是天才、简直就是神!他翻手为云覆手雨,他凭一己之力折天命!对啦对啦、糟啦糟啦……有了他白成焕怎么办?白成焕岂不是如临大敌、如遇死期?”
“完啦完啦、完啦完啦……有了祝氏新王,我们的白太师可怎么办哟!我还要拜托他叫我平步青云路,多多升官发大财呢!完啦完啦、完啦完啦……我的人生彻底完啦……苍天大地佛祖呀,我以后的人生可怎么办呀。”
“孽障东西,左摇右摆的奸贼!你这以后可怎么过活呀……也不知道在人前收敛着些脾性。真是管不住嘴。”
“等等,如今陛下怎么被尔等无视了去?”
听完这番骇人的疑问后,像鸭子一般紧密聚集在一起的臣子们,瞬间几厢哑口无言。他们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饶有沉思的闭上了嘴巴。紧接着,这帮大臣原本就低怂着的脖子和头下意识间怂的更低了——这使得他们各自显得更像鸭子,聚集在一起又更像是鸭群。
良久过后,一个大臣扯着响亮的嗓门开口了。
“举国上下的臣民,可是把陛下视作神明一般的存在的啊。所以我等草民但凡议事,从不会随意聊到陛下,以免提到忌讳之处、是为大不敬。一般朝中臣子嚼舌根一类的事情,怎可劳烦陛下在臣等的话题中大驾光临?臣等若是犯了大不敬罪,真是该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对,千刀万剐!下地狱!”其他的大臣随即一句又一句的疯狂附和。
站在瑶池边上的云鹤骤然间扭过头来。她死死地凝望着那群像聚集的野鸭子一样,脖子又短脚又扁的、蜷缩在某一角落的大臣们。她并未做出任何想要走近那群鸭子的实际行动,也并未想过要走近他们。此刻云鹤的心中顿时产生出一股缠绕着的、失落的寒流——她替那些人心中所生出的“千刀万剐”式的思想而感到失望。
谁会是天生的神明呢?谁又活该被千刀万剐呢?谁又活该下地狱呢?谁又活该被困在金玉楼阁上呢?谁又活该英年早逝呢?谁又活该在年少的日子里面对悲剧呢?而谁的故事,又活该一定要成为佳话呢?
“霁秀,我们且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