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拾)
玖
今年深秋,云辰自从早上起床,便从未将身上裹着的、那块棕色的狐裘,自肩上取下来。秋风吹的萧瑟,带给人的寒冷一如往年彻骨。云辰吩咐殿里的内侍把窗户关紧、把厚厚的帘子拉上。大殿里瞬时没了光亮,内侍便赶忙去烛灯架子旁点蜡烛。
云辰不知自己究竟是怎的。即使内殿里的帘子拉的严严实实、自己也捂得像个芝麻饭团,却依旧感到嗓子里发痒、忍不住想要咳嗽。他从裘衣里遮遮掩掩的伸出只手来,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手帕。紧接着他便拿手帕死死捂住口鼻,眼看便要咳嗽出来。
不久后他便取掉了手帕。他难以置信自己又一次咳出了血来——这一次比上一次咳的更加多了。云辰悻悻然转过头,一旁的内侍默契般的朝他奔来。云辰顶着气若游丝的声音,朝奔来的内侍道:“叫长公主过来罢。”
云鹤提着衣裙,斜后方跟着霁秀。正后方又有两个侍女帮忙提着她长到拖地的外衣。她飞快的奔走在宫城那些宽广的石阶间。那些石阶动辄便用汉白玉砌成,令人稍有不慎便脚底打滑。况且石阶细长宽广,怎么说来也有百八十级。
云鹤好不容易踏到石阶尽头、正殿门口。正殿门口摆着两个麒麟、两个禁军兵卫、两个内侍。紧接着云鹤进殿又需要天家内侍通报,打开槛门引进殿。云鹤进殿过后,忙叫后面两个侍女不要帮她提着外衣了。她马上便要小跑着进殿。
她一路在殿内小跑着。原本领她进殿慢慢走着的内侍,早已被她远远甩在后头。霁秀与剩下两个侍女为了追赶她的足迹,也飞奔似的跟着她。云鹤穿过殿中那些原本她需要慢慢走上许久才能穿过的、陈列着富丽之物的地方——她原本可以花上像现在这样少的时间,就这样奔跑着掠过宫殿。
“皇兄——”
“他们都说你病重了,如今一看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倒在榻上醒不过来了?四周的宫人怎么没有一个中用的?这宫城这么大、这么广阔,就像一座月亮上的广寒宫似的……如果不仔细找,就永远也见不到半个人。他们怎么不传太医啊?”
“鹤儿。太医已经把药给朕喝过了。”躺在龙塌上盖着五六床被子的云辰脸色苍白、嘴唇起皮。他疲惫的尝试张开眼睛,对云鹤微笑。他笑着道:“照朕目前的样子,喝药没用的。瑶儿目前才小,今年也就三岁罢。朕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至于儿子罢……如今没有。”
云辰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眼睛微眯,看上去疲累而又安详。云鹤此刻不知为何,只觉得云辰说这些话的时候用意不祥。她从前在宁安宫看望太后,太后也面带笑容的回忆过往,讲话絮絮叨叨,言语中似有托孤之意。
“来……朕口渴了。给朕喝点热水。”
“朕自打小时候起,身体便不大好。至于鹤儿你见到的、朕不论一年四季披着的氅子,朕自打小时候就披着了。朕其实是个外向之人。朕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想被困在宫里、永远戚戚哀哀的过一辈子。朕小的时候就像鹤儿一样,敏而好学,可惜身体不好,没办法学得像鹤儿那么多。”
“朕那时候只要出去几趟,就会咳嗽踉跄着回来。回来之后既不能吃油腻东西,还得喝各种各样的药。直到某天宫里出了乱子……白成焕冲进宫来对朕说,朕可以当皇帝。那是朕有生以来,离外头世界最近的一回……朕不想放弃那次机会,从今往后拒绝白成焕的话,永永远远被困在宫里。那时候,朕是涉世未深的幼嫩皇子。可他白成焕是饱经世事的朝中要臣。”
话音刚落,云辰便在一旁内侍的搀扶下,满怀失落般的垂下头。他的神色黯然又深沉,眼中却没有泪水含着。在他垂下头的那一刻,他的整副身子随之向床榻上滑落。云辰接着道:“那时恰逢白祝党争正炽的时候啊……朝中以党争作为引子,引发了数年来难以遇见的立辰之乱。白成焕也正好遇逢此乱,倒把投机,趁着朕那时年轻单纯,废了朕的父皇、扶立了朕。他这才有了今天的权力地位。”
“我本以为我应该感谢白成焕,令我实现了心愿、当上了皇帝,看见了外面广阔的世界。后来未成想这一切的背后,竟是以我父亲的悲剧作为代价的。我当初以我父亲的悲剧为戒,心想我绝不会重蹈我父亲的覆辙,我要养好我的身体、做一代明君……结果最后还是败给了身体、败给了白成焕、败给了时局。”
“啊、还有——”
这一刻,原本脸上暗淡无光的云辰,似是怀有莫大的愧疚一般、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他病弱的身躯因哭泣的缘故,一下又一下的颤抖着。他没有精力再为自己擦拭泪水,因此只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
云鹤觉得此状是可以预料又不可思议的——她的兄长是温润如玉之人、又不是强韧有力之人,因此并不会忌惮哭泣。可是在如此大彻大悟、心思绝望之时,突然像怀有莫大冤屈和不满似的哭泣,着实是不符合道理的。
云辰突然间开口了:“鹤儿啊,你过来。你还记得南境祝家那边从前的王爷吗。如今祝家那个新袭爵的小王爷出名的厉害,估计也让白成焕怕得很。有了祝家那个小王爷在,人们估计已经忘了祝氏先王罢。可是朕从来没有忘了他。祝氏先王名叫南尘,相貌肖上,是个一等一的好人。”
“当年立辰之乱,白成焕为了中央朝廷的事捉襟见肘之时,是他帮朝廷包围西边的云虎城,解决了一件大事。结果后来朕病重的时候,祝氏先王夫妇在云京,就在宫城的瓮城里头……被人给双双杀了!朕后来派人调查这件事……白府上有个人说漏了嘴,说他参与过杀祝南尘这件事。后来朕查到,此事是白成焕做的。”
云鹤听见云辰话里提到祝南尘的时候,起初觉着他是旧事里才会出现的人——她习惯性的愣了一下。后来云鹤想起兄长和白成焕也是旧事里时常出现的人。那些旧事兴许就记载在原先她找寻过的、谪仙宫书架上的某一本典籍上。如今那些旧事如同开了闸的流水一般,纷纷向她这个与立辰之乱毫无关系的人奔涌而来。
她转头望着四周空阔寂寥的宫殿,又低头望着榻上似乎将要面临尽头、四肢如同僵硬的木偶躯干一般、顶着一副苍白微笑的云辰,只觉得万事万物终将面临悲哀的结果。她觉得心思恍惚、又觉得彷徨无助。
“对啦,祝南尘不是有后人吗。鹤儿以后千万不要再让南尘的后人,面临与他同样的悲剧了。另外朕希望鹤儿不要像父皇、不要像母后、也不要像朕,或许可以像你二皇兄多一些。倘若鹤儿像二皇兄的话……对待他人处事坚决,而且不容易被骗。一生逍遥,那便是好事。”
“对啦,照顾好瑶儿。朕这一辈子与亲族关系和睦,与所有人关系友善。但正因为友善而不坚决,再加之体弱,所以连瑶儿长大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啦。”
后来的云辰走的并不算早——他是来年春天驾崩的。后史记载他享年三十余岁,谥号璟,后史称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