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拾壹）

拾

“宰相大人——”

“宰相大人，您莫走、您莫走啊！奴才还有话同您说呢。”

前殿隐蔽空荡的长廊处，原本仅站着白成烨一人。他刚要起身从长廊处出殿，便听见身后有响亮的声音叫住他。白成烨忙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发现身后有一位奔来的内侍正在朝他讲话。白成烨道：“臣有何事劳烦御前的公公费心呐？”

那名内侍小心翼翼的挤着脚步，故作神秘的跑到白成烨身前来说着悄悄话。他凑在白成烨耳边道：“大人您看。这是我们陛下临驾崩之前留下的密诏。陛下指名道姓，说要托付给您。”

内侍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暗纹丝绸袋子。他把袋子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以示袋子的分量非凡。此时此刻，白成烨与内侍二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个不大不小的袋子上。内侍随即又道：“大人您在宫里先别着急打开……这个道理想必大家都应当是明白的。”

“微臣明白的，公公。”白成烨回答。

而后白成烨在宫外马车上，将袋子缓缓拉开，又将里面塞着的绢布缓缓取出来。绢布上所有字迹的尾行按着一块巨大的红色御章。所有字迹表达的意思大抵如此：朕如今身体抱恙，恐再难延续生命、治理国家。也正因如此，朕才必须在皇室子系之中选出一个能继承大统的人来。鹤长公主乃是朕的胞妹，与朕乃是韦宪太后一母所出。她生性聪慧明了、识得大体、亦能成大器，因此朕便令她来继承朕的皇位。

春日，白成焕在他的书房里焦急踱步。他的深青袍衣外面穿着一件粗白麻布的长罩衫，头上又系着一条粗糙的白绫。书房外围着他的些许族人与家丁们也都披着一身孝。一个家丁匆匆忙忙的奔进书房，腿被书房的门槛磕了一下。他赶忙跪着朝白成焕作揖。

家丁道：“主君。小的们往全国各地找了许久，依旧没能找到公子。”

话音刚落，白成焕方才脚上踱着的步子瞬间不踱了。他缓慢转过头来面向家丁，犹豫许久方才挤出一句话：“我家羲儿这是去哪了？怎么出去云游几年都不给他爹报信，他这个当儿子的究竟心里还有没有尊长啦！既然如此的话……那便继续找。”

此刻白成焕的心底五味杂陈，多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块——他究竟只有一个独生的儿子，并且没有其他女儿。如今他苦心扶立的皇帝云辰死了，他的儿子叛逃出府邸、且没有音信。只有他曾经亏欠的那人——祝南尘，他的儿子如今生龙活虎的活在世上，还能时不时来京城说上几句堵他心眼的话。

他究竟大概率找不回他的儿子了。可祝南尘虽然与其的儿子阴阳两隔，却究竟得了一个顶好的儿子。可他白成焕一生风光无限，永永远远是好胜之人。他白成焕不能败。

前几日他专门跑进宫去，同传闻中那已值年十几岁、生养的还不错的云鹤长公主搭上了话。他本以为云鹤与云辰是一母同胞，即使云鹤再生的聪明，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在立辰之时于皇宫的某处暖阁里瞧见的、身为皇长子的云辰单纯的举措，是再也没有加以修饰的了。

可真实的云鹤毕竟与云辰不同。白成焕自打见了云鹤以后，便总觉着自己所谓“一母同胞”之说，是在实行心理上的自我诓骗。他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听说龙有九个儿子，九个儿子都各有各的特色。被自己废掉的韦宗老皇帝这才只有三个孩子，而他只见了其中两个孩子。

白成焕想着，云鹤同自己说话的时候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而她却丝毫没因自己是权臣、老臣而害怕直视自己的眼睛。相反，白成焕自己反倒被直视自己眼睛的云鹤给盯怕了。白成焕一边想着南边年少有为又咄咄逼人的、祝南尘的儿子，一边又想着前几日见到的云鹤。他总觉得这世上缺少一群草包，被自己拿捏在手上。

“世事变迁无常啊。如今距离陛下驾崩，已然有将近一年过去了。如今距离老朽收水钦作为徒弟，又已然过去数年了。如今水钦入朝做了官员。至于小公主……这时代里最苦的就是她。她本应不该在如此年幼的时候做皇帝的，她如今只有三岁。如此一举真真是泯灭人性。”

“我那个长兄，已经不大有人能约束他啦……他就是个疯子！”

某处宫殿的左右垂着纱幔，内里摆着一座四四方方的茶几。茶几的两端分别坐着云鹤与水钦，二人中间簇拥坐着白成烨。方才白成烨对他的两位学生说世事无常，可他又感叹如今的世道并非人之主观能够左右。

这一日的天色本就不好。云鹤和霁秀送别白成烨和水钦至谪仙宫的槛门处。此时霁秀推开一扇槛门，发现外面正密密麻麻下着莫大的雨。霁秀垂着眉头，叫云鹤来瞧槛门外面的雨。此时云鹤一边瞧见大雨倾盆，一边又转过头来，告诫白成烨和水钦外出打好伞、赶紧找个地方歇歇。

外头的乌云整片整片的盖满了天空。起初细密的闪电在乌云间翻滚，后来随着一声闷雷响起，一道芒刺似的、亮晃晃的、又粗又骇人的闪电穿过黑云划破了天空。云鹤孤独而又彷徨地望着外面雷雨交加、电闪雷鸣，不禁在内心里对如今存在的一切表示怀疑。

她低声冲着向自己奔来的闪电道：“从来如此，那便这样罢？那便这样罢？”

那便这样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