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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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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日期原是阿弦与钱家老爷约定好的。王府里除了阿弦以外的所有人,都从未料到过阿弦要将此宴大操大办。不过这一宴会相比起往常过佳节的时候,再或是阿弦过生日的时候,又或是别的贵人来访的时候,可相对是操办的简洁多了。

至少宴会的前后只有一程。赴宴的人不需要在水里放灯,也不需要再吃流席,更不需要跑去后花园里赏花什么的。但一般宴会所需的摆设、食物、歌舞,在这个厅里一样都没少。

阿弦请了水鸢赴宴——阿弦本以为她那样喜好安静,他就算给她发了帖子、她也怎么说都不会过来。但没想到如今的阿弦处在座上一眼望去,他原本叫人安排好的、左边带屏风的位置上恰好坐着水鸢。他本以为他今日又要盯着那座屏风度日。

水鸢背后的屏风上绣着几朵牡丹,牡丹周围是飞舞的几只蝴蝶。她坐来这儿的间隙,根本没有看后面的屏风一眼。霎时水鸢的身子往旁边一倾,那屏风上的图案便尽叫阿弦看了去。水鸢远远望见阿弦,只觉得自己同他不甚熟络、见了面也尴尬。

王府宴厅的四周绑着绸缎,绸缎之间又垂着一块块青色的环玉。阿弦的座位由于是上座,后头的屏风也是朱雀刺绣的。他在上座处的视野无比宽敞,甚至瞧见的地板都无比透彻明亮、仿佛映上了门外照进来的光,与地面上舞姬跳舞的影子。

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舞姬,头上也戴着一朵朵云彩似的大牡丹。一旁的乐师飞快的弹着琵琶,被簇拥在人群中的歌姬也逐渐开始吟唱。那群舞姬把歌姬包围着的阵仗,整体看起来活像一朵开合着的莲花。

那歌姬在无数婀娜多姿的跳舞的人的簇拥中,逐渐张开口唱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莲花一般的阵仗中央,头上簪着金色牡丹的歌姬左右摇晃着杨柳般的身子,将歌中离愁似的故事娓娓道唱而来。躲在阵仗后的乐师脸庞前缠着面纱。她安安静静的半低下头,抱起琵琶只顾着弹奏。

阿弦见这曲子的声音靡靡——可这曲子的声音虽然靡靡,却靡靡的像是盛世之音。由这靡靡之音中所传达出来的悲伤的思绪,则更是悲伤到难以言状。于是阿弦为了留下这良曲来,便在厅中主动发问道:“敢问在座的诸位可有人知道,如今厅里所演奏的曲子叫做什么名字?”

“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最早是一个快要亡国的君主作的。殿下也算在君王之列,所以这曲子对于殿下来说,才不是什么好曲子。”右边靠前一些的座位处,一个穿着棕色衣裳、头上插着木头簪、手上戴着红玉扳指的老汉连忙作揖对阿弦道——那老汉正是与阿弦约定,打算献来《云外奇谱》的钱家老爷。

此时的阿弦正坐在红色底子的朱雀屏风前,眼神专注的凝视着钱家老爷。他的左右有两个穿青蓝色儒裙、扎飞天髻的侍女,另有两个帮阿弦在屏风两侧打上孔雀羽扇的小厮。阿弦凝望了钱老爷一阵,随后突然笑口大开、整个人的脸上五官全都随着笑容弯起来。

阿弦突然对钱老爷、又仿佛在对所有人道:“诸公啊诸公!今日钱家老爷在此,属实是不易啊。他家银行在我南境,可以说是最老的老字号了。这要是换了其他地方,贵胄人家的繁文缛节可不欢迎商人。但是我祝家从不歧视商贾。”

“只要是能对世间做出贡献的人,不论是达官显贵人也好、江湖浪荡子也罢,本王这里全都欢迎!本王不欢迎那些繁文缛节!”

这时阿弦身旁,同站在一侧的一位侍女和一位小厮,心照不宣的互相瞥了一眼。与此同时,座上的钱老爷已经开始从袖子里掏出木盒。钱家老爷一边掏出木盒,一边把木头盒子放在了自己座位的桌子上。

钱家老爷随即道:“殿下,老朽将《云外奇谱》拿来啦!”

“殿下,这《云外奇谱》说是已经失踪百十年了。从前的人都找不回,这下可算给老朽找到了、终于献给殿下。这《云外奇谱》中的曲子怕是比春江花月夜还要好呢。”钱家老爷在阿弦的默许下,一步一步自厅中自己的位置处走出、又一步一步走向了阿弦。这时演奏春江花月夜的歌舞已经退去。

当钱家老爷终于来到阿弦跟前时,他们二者间的距离仅仅隔了一个桌子——阿弦此刻的心情实在是激动不已。阿弦心想着母亲究竟一生都从未完成的心愿,如今终于被自己完成了下去。他实在是完成了自己记得不多的十岁以前的事。

正当这时,藏在后面的侍女敲了敲小厮的脑袋。小厮趁旁的人不注意,悄悄将孔雀羽扇靠在了屏风上、不出一点声响——他们二人就这样准备着、心里砰砰直跳。也是正当这时候,钱家老爷打开了木头盒子。

木头盒子里是散落在盒中各个角落、被堆叠的厚厚的乐谱的碎片。那些碎片好在是一块一块的,可以被人用浆糊起来。这时候钱家老爷恭敬似的向阿弦缓缓跪下,双手慢慢的将盒子与乐谱呈上。阿弦也毫无防备心似的站起来、准备心满意足的接过盒子。然而就在此时,钱家老爷飞快的将盒子在手中抖了三抖。他一只手疯狂的抖落着盒子,另一只手从乐谱碎片的底端取出一把匕首来。

那把匕首从一群树皮与银杏叶似的纸片中突然一下子亮出身来。

匕首自混沌的纸片堆中挺出,因此显得格外寒光凛凛,叫人忍不住害怕、又叫人忍不住想起暗箭一词。阿弦见纸片堆中竟藏有匕首,感到既莫名其妙、又早先预料,于是便风一阵似的向屏风后面退去。

由于阿弦闪退的太急,后面的朱雀屏风一下子被他撞倒了。被撞到地上的屏风自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便与地面碰撞、发出难听的嘎吱声。原本坐在左边的水鸢见状,便开始观察起了打斗的局势来。纵使她从来觉得自己与阿弦不熟,但这一刻她莫名的希望阿弦能够胜利。

钱家老爷自从拿稳了匕首,也自然向后退去。不过打那以后,原本站在阿弦后一侧的那两个小厮和侍女却突然钻了出来。他们猛一下挡在钱家老爷的身前,使得老爷无法动弹。钱家老爷见状,竟没再甩开他们、反而仔细瞧了瞧小厮和侍女的容貌。

事毕,老爷则突然摇晃着面庞,满怀惊诧似的朝他们说道:“阿枫,阿眠,你们为何会来?”

“阿爹——莫要再这样执迷不悟了。哪怕全天下的路不再是祝家的,也不可能全是你的。你若想再效仿祝家,恐怕千百年开外都没这个可能了。如今祝王殿下都不愿再讲路是他一个人的,其他人就更不要想再把路据为己有了……我想大抵千百年开外都没这个可能。”

“阿枫,你在讲什么!阿眠,你快劝劝他!”被钳制的钱家老爷眼里的神色,从原本的兴奋勃勃转为心如死灰式的失落。他伸出一只年迈干枯的手来,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他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原来的小厮和侍女,名叫钱枫和陆眠的,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这时候钱家老爷心一狠,将原本抓在空中的那只手猛的放下、按进袖子里——他的袖子里便有了一颗毒针飞出、直直的刺向阿弦——这是他所准备的最后的筹码。阿弦从未想到过有人即使遭到那样的人的的劝阻、也依旧会执迷不悟。

阿弦从未想到有人即使带上自己儿子、儿媳的性命,也依旧要取自己的性命。阿弦以为自己非死即伤,倘若严重一点的话、人生会彻彻底底停留在十六岁。然而数秒之后阿弦却没有听到毒扎刺身体的声音。他听见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响起的声音。

眼前的地上摆落着一个由木头壳制成的、坚硬的乌龟。那乌龟用锋利的铁嘴咬住了毒针。随后那铁嘴突然松开,将毒针咬落在地。钱家老爷恐怕从未见过此等新奇之物,于是被这乌龟吓得既惊慌失措、又心灰意冷。

阿弦怀着好奇的心情抬起头,发现水鸢的座位上已经没了人。他随即又调转目光,发现水鸢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来了。如今府上除了水鸢大抵没有人会机械——因此这乌龟大抵是水鸢的。于是阿弦笑着问:“冥姑娘,是你救了我?”

“我这不算救了你,这不过是一点小恩小惠罢了。乌龟我从小就会造,只不过如今确是造的更熟练了些。倘若叫我如今再造个木甲乌龟的话,大抵也算不上什么重活累活。”水鸢见阿弦如此这般笑盈盈的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归于平静。

水鸢道:“我同他不熟,先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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