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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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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阿弦与水鸢自从在那些季节里游览过南境以后,往后的日子里就再没怎么搭理过彼此。那时在外度过一整个冬天后,水鸢瞧见夜晚涨潮的春江,又瞧见明月爬上春江涨潮的夜晚。

这时候自南境游览过一圈的水鸢才迟迟坐在屋子里、缓过神来,想着那晚阿弦带她亲眼所见的春江美景,心中终于感慨万千——可惜如今的她早已一股脑埋进工作里。阿弦自那时回来以后,他的身影在祝王府的廊下也往往不知去路。

水鸢的脑海里不停盘旋着那晚清澄的明月,以及被明月照耀着的、如宝石一般的黑蓝色的海空。那时春天的江面原本是平的,直到后来白刷刷的海浪逐渐顺着江面浅浅铺起一层浪花,再后来那些海浪才顺着原本的浪花,逐渐铺起浪潮。

原本煞白的浪花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显示出冷蓝的颜色。那时身边的阿弦猛的拍拍她的肩膀,朝她喊道:“阿鸢,快看潮——”

“再不看潮就来不及了!你若再低下头来,那浪花可就顺着海面席卷而走啦。”

在水鸢耳边堪堪响起的少年人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力道,语调里含着江南人的轻软。水鸢这时受了点惊,才终于激动般地回过头来,堪堪望了一眼阿弦、又默默转过头去看春江涨潮与海上明月。

如今坐在屋子里的水鸢想着,那座藏宝楼阁就像海上升起的明月,伴随着夜晚海面泛起的潮波,在仅仅两个人的注视下,不惹太多人注意却又令人惊艳似的偷偷升起来——于是那座楼便取名叫做海上明月楼罢。

“呐,我说。你大抵是叫做祝……羽弦罢。”

“你何时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那时处在百花丛间的阿弦,将腰间别着的碧绿的长箫从腰带里抽出来,轻轻拿在手上。他方才正要双手捏着长箫,往这片花田的前方走去。结果他好巧不巧,听见后面的水鸢正直呼他的名字,于是便转过头来问向水鸢。

水鸢见前面的阿弦惊诧着问向自己,于是心想自己绝不能把青碧的名字托举出来、要言而有信,否则青碧可是会遭殃的。于是水鸢面不改色的道:“我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但我绝不会告诉你,是谁告诉了我这件事的。”

“倘若我把这事情告知你了,我自己可是从不会遭殃的。但倘若有人真告诉了我你的名字,那人可就该真遭殃了。”话毕水鸢望了望四周开得烂漫的百花。这里的花远比祝王府后花园中的花开得繁盛、开的整片田地花团锦簇。

不过这片花田里不曾有过牡丹一类贵重的花。这里的花团全都像是灿烂的星斗一般,牢牢地绽开在地上。它们是一片又一片簇集起来的野花丛。正当这个时候,几只蝴蝶跑来水鸢的身边忽闪着翅膀。原本以为在前面吹箫的阿弦也突然一股劲的伸出一只胳膊,拉起水鸢就往前跑。

水鸢这时候发现阿弦一只手紧握着箫管,另一只手紧拉着她。那些蝴蝶纷纷在奔跑起的阿弦身边缠绕飞舞,显得笑起来原本就艳丽的阿弦,身姿更加明艳了。水鸢被阿弦牵着,一路在花田里面跑了许久。

这时水鸢觉着自己奔跑的有些累了,于是便逐渐在阿弦后面放缓了脚步。跑在前面的阿弦见后面的水鸢跑不动了,于是也不再往前跑了、索性停下来吹箫。后来阿弦又对水鸢讲,他时常插在腰间的那柄绿色的箫名叫碧玉凤凰箫,是他原本那个叫做南烟的、过世的姑母送予他的。

水鸢曾在王府里偶尔听说过有什么南烟县主存在的故事,结果如今却没想到县主已经死了。听完阿弦讲过南烟县主的故事后,水鸢只觉得心中唏嘘、堵塞又难过。

难道这就是阿弦这般的人,所要面对的环境、宿命、天下事与人生么?那他岂不是很难逃离了,他岂不是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或者死在无形的屠刀下?这时的水鸢突然很庆幸自己不是阿弦,又突然不庆幸阿弦是阿弦。

是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如今的水鸢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想着海上明月楼的事。可如今不知怎的,水鸢的脑中又突然生出了别的念头——一种瞧见了阿弦外表光鲜、实则命运悲惨,从而反思天下之忧乐的念头。按理来说阿弦应当是天下最快乐的人,可惜他却是天下最忧伤的人。

阿弦呀阿弦,纵使他家中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属土金如铁。坐拥这些,也终究解决不了自他心中缓缓生出的、由悲剧而产生的深刻的忧愁。

那天傍晚夜幕轻垂。晚霞快要退去的时候,星星已经顺着夜幕一点一点爬上天空了。那时水鸢自屋中出来乘凉,结果又在游廊边的楼梯口遇见坐着的阿弦了。水鸢好久没遇见阿弦,见到他这般反常、疯狂又落魄的坐在地上的身影,不禁觉得他有些陌生。

许久不见如隔三秋。

夜幕紫色的阴影洒在阿弦的身上。阿弦落寞般的抬起头,狂笑着咧起嘴角、挑起眼睛,凝望着夜空中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他独自一人坐在石阶的上级,双腿略微有些岔开——兴许是平日里太讲究礼仪,阿弦平日要么并起腿走路,要么就是跪着,再要么就是不岔腿坐着。

此刻的阿弦兴许再也不想讲究什么。他直接把两腿岔开,又把那白色的酒瓶带了过来。站在阿弦后面看着他的水鸢,瞧见阿弦往自己嘴里大口似的灌酒,似乎把酒当做了水来饮用。这时候的水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平日里瞧见的阿弦兴许大抵都是衣冠楚楚、优雅风流的罢。

这时候水鸢开口道:“殿下?殿下?”

水鸢话毕瞧见前面喝酒的阿弦,像是没听见话一般继续往嘴里灌酒。于是水鸢为了把前面的阿弦叫醒过来,终于鼓足了勇气、想办法发足了狠劲喊道:“祝羽弦!你到底在不在啊!你若在那便给后头回话!”

“在,我在。有何事找我。”坐在台阶上喝酒的阿弦见后面有人直呼其名似的喊他,于是想也不想便转过头来,眼神清亮的冲后面那人说道。可惜阿弦几乎看也不看后面那人是谁,上来就朝那人讲“有何事找我”。

水鸢被突如其来的阿弦的态度吓得不轻。转过头来的阿弦一手捏着酒瓶子,一边朝游廊里定睛一看,结果发现站在里面喊他名字的正是水鸢。于是阿弦便立刻来了精神,像是个得了某种病一样的人一般的笑道:“阿鸢呐,你居然叫我啦。”

“我还得感谢你救了我。以后就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吧……他们自我十岁以后就全都叫我殿下,那样显得生分得很。我一定要感谢是你救了我。在你给了我那些属于人的快乐、幸福以前,我就是个坐在王座上的、不像人的傀儡。我就是个行尸走肉啊。”

“你可以活成你最喜欢的样子,但我只能日复一日,活成我曾经最讨厌的样子。所以阿鸢呐……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真的只剩下悲剧了。”被夜幕与繁星包裹着的阿弦,脸色愈发的苍白,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的病态。他只一边说着在自己和他人看来都显得糊涂话的话语,一边不顾一切的喝着酒。

以往水鸢眼中的阿弦是坚忍的、是手段决绝的。他同样也是笑容明丽、叫人察觉不出此人内心在揣摩什么的——因此水鸢从来都看不懂阿弦。她认为阿弦一个人就有许多张脸孔,埋藏在他平静微笑着的表面之下。

阿弦一面极致漂亮、一面极端危险,只是从不极端可怜。每当水鸢撞见他在月下不管不顾饮酒的时候,她都似乎会觉得那人不像是阿弦。阿弦似乎不是那般不管不顾一切、只会将自身埋藏进悲伤里的人。阿弦可是最理智的。

但此时夜幕下的阿弦却一声声惨叫着,仿佛在呼唤着生命中最缺少的什么——似乎阿弦自始至终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最缺少的究竟是什么。水鸢瞧见阿弦那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他倘若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她觉得兴许是她怜悯人的本能所致,导致她会关心阿弦。

水鸢还记得自己在北境的时候,唯一会做的与生活有关的事,就是跟在叔叔、叔母后面偶尔煮煮饺子。虽然饺子大抵只有那时的大人会包,但水鸢姐弟几个还可以跟在一旁,为大人做做帮手。

瞧见阿弦如今的样子,水鸢此刻脑海里盘旋的除了那时候包的饺子、便什么也没有了。毕竟她的脑海里除去饺子外,平日里只会剩下些与机关、城池有关的事物,放到这时更不顶用。于是水鸢悄悄自阿弦背后绕开,向一旁走过来的侍女问了厨房的位置。

迎面走来的侍女见水鸢打扮成个小姐模样,看上去总归不像个丫鬟,于是便极其不解的朝她问道:“姑娘您想必是哪院的小姐,您去厨房做什么?倘若做饭的话,让旁的厨子来就是了。再不济还有奴婢妈子们呢。”

“你只管把位置告诉我,我就算去了也无妨。”水鸢只一心想着南境人不怎么吃饺子,想必也不怎么会包饺子。她想着大抵放眼全祝王府,就只有她一个可能会包饺子的人。于是水鸢在得知了方向后等也等不急,直接摆脱了侍女朝游廊前方走去。

那时水鸢急忙绕过那侍女走了,只留下那侍女在后头大喊向水鸢道:“小姐你……是要做甚么啊!”

彼时水鸢来到距离游廊最近的厨房。此时天色已晚,狭窄的厨房内没有别的人,却点着一盏别人落下的、带有灯罩的油灯。那油灯将房里照得通亮。水鸢走近瞧了一眼厨房桌上的案板,结果瞧见案板上放着些糯米团子。

案板上除去四散摆着的糯米团子外,还另有一个摆在一角的碗。水鸢瞧见那碗里装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黑芝麻掺了别的什么。最后水鸢端着一方小白瓷碗出了屋子,顺着游廊径直往阿弦所在的地方走去。

此时的天空上繁星眨得明亮,阿弦也正和不久前一样,岔着双腿坐在楼梯上饮酒。

水鸢见到游廊口喝酒喝得不省人事的阿弦后,迈着步子悄悄靠近了楼梯处。她发现阿弦身旁竟有一处空位。于是水鸢端着小白瓷碗,在阿弦身侧的楼梯处缓缓坐了下来。这时的阿弦东倒西歪,整个身子如同一根长长的柳条,倚靠在游廊右边的柱子上。

阿弦下意识的一转头,不经意间看到了拿着碗的水鸢。于是阿弦模模糊糊地问道:“阿鸢呐,你怎么在这里呀。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碗罢。碗里装的是什么?我看不清楚,你可不可以叫我看清楚一点。对了,你怎么低着头呐?”

“阿鸢,阿鸢,你怎么不和我说话?”

阿弦醉酒问话的间隙,语调里充斥着断断续续,语气里满是放松和亲近。

“倘若我再和你说话的话,你就要彻底晕过去了。来,快吃了它。”水鸢趁阿弦这时还在细碎的说着话,将手中的小瓷碗捧到阿弦面前,又拿勺子舀了一勺碗中的汤。这时候阿弦略略瞧见,眼前有个貌似是水鸢的脸庞正朝他凑过来。

阿弦在心里略微感到欢喜,心想着水鸢终于肯抬起头来了。他看见她的眼神晶亮,正捧着一碗芝麻糊状的东西,似乎是要强喂给他。水鸢不知道碗中的所谓饺子已不再是饺子、也不再是什么汤圆一类的东西,而是一碗被煮的粘在一起的黑白芝麻糊。

正当此时阿弦颤抖着接过勺子,又将那勺子里的东西喂进嘴里——那的确是貌似芝麻糊般的味道。于是阿弦紧接着接过小白瓷碗,一边刨着吃着碗中的芝麻糊、一边朝水鸢问:“阿鸢,你从哪里搞来这个的?这个芝麻糊味道还不错,是谁做的?”

“这哪里是芝麻糊!拜托你看清楚。”水鸢听闻阿弦说他吃的是芝麻糊后,脸上想也不想便挂起了愠怒的神色。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她原本打算去包饺子、结果那时厨房里只剩下了包汤圆的料。再加之她原本就不笃定自己会包饺子,于是兴许便把汤圆煮成了芝麻糊罢。

这时水鸢脸上愠怒的神色,逐渐转为了安然平静。不过阿弦听水鸢这样一说,倒在心底生出了怀疑,于是便借着星星的微光艰难的看向碗中的东西——他实在是看不太清。于是阿弦便只好又问:“你这不是芝麻糊,那是什么?”

“是汤圆,不是别的。”水鸢扭过头去不看阿弦,另一边在脑中琢磨着自己方才的糊涂、再或者是阿弦的糊涂。

不过这时夜幕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星星也已经布满了夜空。那些繁星在紫色的夜幕上闪烁,仿佛就像洒在天空中的银色的沙粒。这时候阿弦快要吃完了芝麻糊,整个人身体的状态由酗酒后的忽冷忽热,变作如今的彻底温暖。

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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