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拾柒)
拾陆
祝氏王阿弦今年年方十七岁。
作为君王的阿弦这一生所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首先阿弦的父母在他十岁那年被人双双杀死。父亲临死时所戴着的那枚贴身玉佩,虽然被剑剐掉了半枚,但剩下半枚连带上面的血渍,如今都被阿弦藏在了袖子里。
每当四下里无人,或者只有他和阿岚、青碧在的时候,阿弦便会把那枚玉佩用手指吊起,放在檐外的阳光下晒一晒。阿弦此人虽然没有被报仇的情感吞没的意思,但他起码要查明此事的真相。
倘若他将此事的真相彻底查明了,那他究竟是报仇还是不报仇,也就不得而知了。但即使阿弦不报仇,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需要寻仇的人。阿弦意识到单一的仇怨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因为即使他同旁人之间没有仇怨,那么白成焕就可以不逼他、不害他了吗?祝南意就可以不杀他了吗?
即使他同旁人之间真的清清白白,这个世界上觊觎他的人就可以停止觊觎他了吗?活着的并不是人,死去的也并不是人,而是人们背后那些瞧不见的东西。
阿弦想要斩断那些杀死他父母、也差点杀死他、杀死别人的看不见的东西。可既然如此的话,他所要走上的人生道路便如他的姑母所说,是伟大、孤独而血腥的。既然如此的话,任何人都不可以与他挨着太近。
倘若他一朝不慎掉下悬崖,他希望只他一个掉下悬崖、而没有别人陪着他。
如今的阿弦不知怎的,心中除去这些充斥着血淋淋的事情以外,还塞进来了别的事情。他本以为这件事情不该令他在意的,可惜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个青色的影子自从差不多两年前开始,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许久了。
如今终于到了海上明月楼竣工的时候。竣工仪式那日,几乎天下所有的贵胄都来登门拜访祝王府。原本长住在王府里头的人们,由于不怎么常去海上明月楼施工的地方探看,因此大抵也只知道明月楼是个金屋子、剩下则不知道别的。
那日王府内外的所有人,将后花园里的每一处沟壑缝隙都围得水泄不通。那只镀金的大雀鸟就立在明月楼重叠的屋顶上,朝向南边舒展着磅礴的翅膀。它的腿爪纤长,身体亦修长,爪子牢牢抓住屋顶的攒尖。雀鸟长而尖的鸟喙上衔着一颗贝母白的大珠。
有人瞧见明月楼通体覆盖着金箔,三层翘角顶堆叠起来又像是荡起的水波,处在屋顶之上的金雀鸟则如同画龙点睛一般、傲然伫立在一片构造轻盈的屋顶中。那时所有人都被海上明月楼、特别是那衔着白珠的金雀鸟吓了一跳。
那藏宝楼阁还真就像是海上的一轮光灿的明月,衬得四周一切景观都像漆黑的海天一般、了然失色。而令他们更为惊诧的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位十五岁姑娘的杰作。
那时阿弦方才披着朱红色的毛绒氅子从屋子里出来,一路走向后花园。他的头上依旧戴着那顶金雀冠。后花园里人潮汹涌,里面不乏阿弦认识的许多人。阿弦在与他们一一寒暄过后,便抛出一副仿佛像是在找人一样的目光在后花园里游走。
阿弦一边顺着庞大的人群挤弄着身子,一边踮脚仰看后花园中的人。不久之后他瞧见人群当中竖起了一个银色的冠子。等到他挤进人群前面、终于看见那个戴银色冠子的男子以后,他才终于明白走过来那人是谁。
怪不得他看着那戴银色冠子的男子有些熟悉——原来那竟是冥家阁主冥远峥。阿弦两年前就曾见过他,两年之间又见过他,如今与他也算是熟悉了。冥远峥戴着银色的短冠子,穿着飘洒的烟青色衣裳。他一边身后带着水鸢、一边朝前面的阿弦作揖。
“祝王殿下。”
等到远峥言罢,阿弦与他浅浅谈笑。阿弦又瞧见远峥和他身后的水鸢,全都一股脑穿着烟青色的衣裳,就连发饰也全都是银色的。这让阿弦想起两年前他所见到的、冥远峥带来的一众冥家子弟——他们也全都只穿烟青色的衣裳。
阿弦这时终于意识到,眼前那整齐划一的烟青色衣裳就像是一道屏障,将朱红衣裳的他与远峥和水鸢隔开了。他意识到水鸢就要走了、要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果然冥远峥很理智的选择在王府留下了。打那以后不出两三天,冥远峥携带着一众子弟队伍、队伍前还有他的侄女水鸢,便正在云凰的渡口等归北的船来了。阿弦不论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别的,总归即使是为了送送远峥阁主,也要跑到渡口来一趟。
那时阿弦与远峥阁主并排站着,一同瞧着南国的滔滔江水朝他们平静的流过来。彼时的江边突然出现了两艘船,分别是一艘大一点的、和另一艘小一点的船。远峥和水鸢先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小一点的船。随后那些子弟一道,说着笑着上了那艘大船。
虽然阿弦从此以后大抵都要独行,而且他也并不知道,往后生出了这样心思的日子到底应该怎么过下去——那就大抵还是捱着过罢。欢喜的时候就欢喜,忧愁的时候就忧愁。阿弦只觉得自己还没找到心中所最缺失的东西,那东西就顺着江水悄悄流走了。
你还会回来吗?我还会记得你吗?
梦是不是该结束了?我悲伤的感叹。